“趙兄啊,都說讓你先忍一時啊!”
這話一出,全場頓時就是一片寂靜,趙興嘆了口氣,下意識的一說,迎上的卻是一臉茫然的趙遠。
“不是我說的!”趙遠隨即露出了委屈之色,“要是我說的,能說的這麼輕巧?”
趙興的額頭上,頓時露出了一點冷汗,這心中一凜,已然明白過來,遊目四望,最後將目光停留在身後的一道身影上
姜義依然從蒲團上站起身來,他輕輕彈了彈衣衫,轉身就往回路上走。
剛纔那話,赫然就是出自姜義之口!
“賢侄且慢。”江都王忽然起身,止住了正在往來路走的姜義,他的臉色很不好,但看得出來在竭力忍着,“你之前那話,未免有失偏駁,今日佛評,除了宣揚佛法,還要與諸多名家論道,你若是有什麼想法,可以等會在宣講之後,登壇言之,也好相互比對,正所謂越辯越明。”
“若是越辯越明那也就好了,但這佛評還未開始,就將陳氏諸評貶低的一文不值,”姜義停下腳步,轉身朝着明法僧看了過去,“洛陽諸評的來歷,諸位都很清楚,就算是這佛評,也是依託於此而生,現在卻翻過來,要去貶低諸評,未免有些不厚道了吧,連這個跟腳都能扭曲,又怎麼能指望着越辯越明?我此來,本來還有些興趣,聽一聽這佛學之法,有何等精妙之處,結果卻發現,這學佛之人,似乎也不能容忍,既然如此,我乾脆就走吧。”
江都王聽到這裡,眉頭頓時緊皺起來。
如果是其他人,江都王都不用這般麻煩,他如今大權在握,雖然廣漢王安排了幾個人對他制約,但基於興趣舉行佛評,如果還有人出來搗亂,那懲戒了也就懲戒了,但姜義卻不同。
不要看姜義在青州的時候,被接連打擊,但那都是在棋局上、在學術上,而非政治上,因爲姜義其本身,乃是姜維的後人,當代平襄侯的世子,是正兒八經的公侯子弟,未來的侯爺,政治地位在那擺着。
如果換成以前,江都王困於大江邊上,只是個權不出郡縣的郡王,就算以長輩的身份,訓斥一下平襄侯世子,那也不算什麼。
但問題是,他現在隱隱代表了朝廷,又堂而皇之的利用朝廷權勢,召開了佛評,如果因此訓斥姜義,那在政治上的意義就不同了,說不定會被人過度解讀,傳到平襄侯的耳中。
平襄侯在軍中、在朝中一樣有影響力,而且平時不會過多發言,對哪個勢力都頗爲和善,江都王當然不想與之交惡。
於是,他強壓火氣,說道:“這不過是你的想法,我相信你出現在這裡,也是有心瞭解佛評的,既然如此,不如等佛評之後再走。”總之,是不能讓姜義就這麼走,否則有什麼傳聞,影響不好。
姜義卻搖搖頭道:“我來此地,觀看佛評,不是爲佛,而是因評,諸評之事,在下本就有心瞭解,也曾有所接觸,只是幾評皆有時限,正好又有佛評,這才前來,但你們連諸評都能否定,那我留在這裡聽又有什麼意思?”
江都王搖搖頭,沒有立即開口,倒是那臺下的明法僧出聲了:“姜君似乎有所誤會,諸評之說,固然名揚天下,但豈能就冠在陳止頭上?天下間的俊傑,多不勝數,並非獨他一人,所以他立下的規矩,又有什麼不能動的?改易以爲優,又有什麼問題?”
姜義看着他,面無表情的道:“問題是,若是壞的、破敗的、衰頹的,那自當改之,而諸評方興未艾,就已然引導了洛陽風氣,過去我來都城,城外城內,多有侃侃而談、辯駁而無度的士人、學子,其中不乏有因此引發了衝突、械鬥的,諸多書院之間的氣氛,也多有金戈味道,而如今,學院之間,雖不能說相安無事,但相互之間若有不忿,便約定了來年諸評一較高下,這等勸學引和之風,可見奇效,正該發揚,哪裡需要改易?怕不是胡亂折騰,將個好事,也給折騰的散了架,最終盡數成空。”
此言一出,邊上的趙遠不由點頭,露出了心有同感的念頭。
人羣中,一些與陳止相熟的名士、文士,也是默默點頭,他們對佛家之說雖感興趣,但同樣看重陳止引領諸評的能耐。
但江都王的臉色更黑了,尋常的官吏上任,都還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說法,他這樣的爲政之人,雖說是在廣漢王匆忙離去時,臨時過來的,不敢改變大的格局,至少短時間內需要維持穩定,但好不容易鬧出了個動靜,卻被一個小輩這般數落,哪裡能夠順心。
“照你這麼說,那陳止所做的事,就是萬世不易了?豈非更爲荒唐?”江都王搖了搖頭,“都是替朝廷辦事的,哪裡能分的那麼清楚?他陳止做得再好,終究只是發起人,關鍵這個承上啓下必須找對人,我知道,你輸給過陳止,或許是覺得,本王說的話,壓了陳止,讓你有些下不來臺,但你的眼界應該放寬一點嘛,這諸評與佛評,哪裡有什麼前後高低的分別,不要被人迷惑了。”
姜義聞言,也搖了搖頭,並不分辨,拱了拱手,還是要走。
倒是那德高望重的王衍,忽然出聲了
“是沒有前後高低之分,但諸評本意,是品評他人之學,給予指點,並不設立範疇,佛評卻有宣學之說,兩者還是有區別的,兩邊說的都有道理,何不坐下來,先聽一聽,待佛評之後,也好知道優劣,那時再評,也算得體。”
在場的這些人中,按着地位、背景,有高低之別,但比周圍王衍的位格還高的,卻沒有幾人,他的年齡、輩分、學術地位、政治地位擺在那,就算是江都王也得顧忌。
王衍這人,也好玄學,喜老莊,且善辯,年齡大了,也喜歡湊熱鬧,更注重後世留名,所以但凡能有一定傳世機會的事,他老人家都喜歡湊上去,諸評如此,佛評也是一樣。
但其心底卻更喜諸評,因爲他是品評之人,乃是主角,對佛評的觀感一般,只是今日佛評的主角竺法潛,乃是他王家的後輩,因而前來壓陣,又不願給江都王惡感,給王家增加麻煩,所以才斂聲不說。
但現在,聽到這裡,不想讓佛評出亂,便開口打了圓場,想着先安撫住姜義。
面對這位,江都王不得不客氣一點,不能用長輩訓導晚輩的口氣了,於是話鋒一轉,說道:“王公明鑑,確實是此理,但話說回來,那陳止的學識,本王是知道的,他的《師說》我在江都也讀過,這是一個學問高深的人,我也是佩服他的,但凡事要有一說一,陳止是有才,可以說是後起之秀,但貴族的竺法師卻足以稱宗師,相信這點,王公也是清楚的吧。”
掌權郡王的馬屁,那可是讓人相當受用的,王衍登時忘了本意,撫須點頭,回頭看了壇上的竺法潛,面露欣慰。
其實,他與竺法潛雖都是琅琊王氏,但家族龐大,血緣並不近,不過家族互助是當代主流,尤其是有了出色的子弟,更是要着重拉攏。
一個三十歲的佛學宗師,對王家名望的提升,可不是一點半點。
竺法潛則微微回禮,秉持佛教之習。
見了這一幕,江都王心中大定,再看姜義,口氣硬了起來:“正所謂學無先後,有才者當尊之,賢侄何必頑固己見?既然佛評已始,本王不妨透露一番,此次佛評,以竺法師宣講爲主,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他已翻譯大小佛經二十餘部,而且融會貫通,皆通悟之,於是寫了一本手記,乃記諸佛經之精要,方便後來人閱覽,你說這樣的成就,當不當得一聲宗師?中原青年俊傑中,可還有第二人,有這般本事?”
此言一出,人羣頓時譁然,便是姜義,也是眼皮子一跳,看向竺法潛的目光中,帶上了一絲敬重。
之前因爲明法僧對陳止有意無意的貶低,而顯得有些不快的人,如古優、左廉等,都露出了驚容,連趙興都忍不住低聲嘆息,顯露出一絲敬佩。
切不要以爲,這翻譯了二十部經文,是多簡單的事。
從東漢到新漢,一共被翻譯過來的經文,約莫有二百多部,共計四百多卷,對比浩如煙海的華夏著作,可謂稀少。
裡面主要的困難,一是語言和文字,這二,就是翻譯者自己的領悟能力。
“獨自翻譯,還是合力翻譯?”衆人之中,如羅勳這般有見識的,在驚歎之餘,心中更有疑惑,“但不管是哪一種,都能看出本事,也難怪江都王、王覽等人,敢稱他爲宗師!”
旁邊,那出身宗室的音律大家劉近,也點頭道:“能譯二十部佛經,這等底蘊,一個宗師的名頭,是承受得起的!若江都所說爲真,此人還寫了圖鑑之書,讓人呢按圖索驥,那對學佛之人而言,實乃一大幸事!”
那樂起更是笑道:“剛纔姜義還替陳止說話,但陳止說到底,只是有才罷了,能寫一兩篇文章,但到現在沒有任何著作,因而是名士,而不是大家、大師!說起來,他在離京之前,倒是放出了風聲,說什麼要編撰大典,如今看來,不過是蓄勢、造勢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