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白家祖上爲山匪起家,後來金盆洗手,趁着亂世佔了一塊地,從此繁衍生息,當然,白家卻不承認這個說法,說祖上世代爲良。
到了白青這一代,白家不光在城外有諸多良田,城內更接手了幾家賭坊,日進斗金,爲彭城一富,人脈甚廣,漸漸就有了謀求更進一步的想法,想在政治上得到特權,子弟出仕,家族入品。
青遠莊的建設,也是基於這個目的,白青買下此處,翻蓋一新,是打算炒作一番,將這裡作爲彭城郡大族、顯貴、官吏的聚會之所,因此無論內外都精益求精,否則爲了白青一人,耗資這般巨大,就顯得不划算了。
可惜,這樣的舉動卻得不到世族相應,也只有些許官吏偶爾過來,除此之外,倒是引來了不少欠債的人過來哀求。
現在,聽了陳止這個世家子的誇讚,老人立刻露出欣喜之色,他平時是看不起陳止這人的,但陳止世家子的身份卻又被他重視,這般矛盾的心裡,直接體現在他對陳止的態度上——倨傲卻又卑微。
陳止能感覺得到,面前的這個老人對自己的輕視,以至從見面到現在,看似禮數周到,實際上言行舉止不見尊重,偏偏等着自己評價青遠莊時又格外緊張,隱隱將陳止當做權威。
搖搖頭,陳止不再關注這人,邁開步子就走。
一進正堂,映入眼簾的就是兩側的一名名商賈檔主,這些人穿的格外考究,每個都顯得氣度不凡,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朝陳止看了過來。
最裡面,那地主豪強白青披着黑色的毛皮大氅,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那座椅還特地墊高,使他高於旁人,俯視當場。
一見陳止進來,白青的國字臉上就露出一抹淡笑,然後瞪了過來,有種兇惡的意思,配合着富麗大堂、兩邊的樓梯,在氣勢上營造出一種排山倒海的錯覺,威壓全場!
陳止停下腳步,微微打量,就看出端倪:“好一個造勢!這大堂是經過風水佈局的,大堂通透,兩側懸梯,這是模仿青龍蜿蜒,成拱持之態,正對唐門之外,那裡有缺口,我上次來的時候,以爲是新近竣工,尚未合攏,現在看來,是特地做出缺陷,作爲龍口,這青龍開口的格局,聚財多子,白青坐於中央,兩龍環繞,供奉一主,好大的志氣。”
民間不可用龍,但有些佈局卻可以模擬龍形,營造出相似的氣氛,就如這堂中左右的兩條長梯。加上端坐其中的一衆商賈,一個個面容冷峻,宛如三堂會審,死死盯着陳止。威嚴而肅穆。
尋常的人,在這種環境中先就膽怯了,氣勢一跌落,後面只能步步退守,最終喪失主動,可陳止反而笑了起來,他知道接下來,白青會先來上一段威嚴十足的問話,然後再說他白青的勢力,接着和其他賭坊的檔主互相吹捧一番,營造氣氛後,再談賭債,一個流程下來,被問話的人已經膽寒,只能予取予求。
“套路自古有,只爲弄人心。”
不等對方開口,陳止就衝着上首的白青拱手道:“見過白檔主,過去承蒙關照,今日你公開要債,我就把銀子拿過來,先放在你這,等一個月期滿,自然就是你和諸位檔主的了。”說話的時候,他掃視在坐衆人。
不算站在椅子後面的護從,在場共有八人,一邊四個,算上白青,就是九位檔主。陳止的前身在他們的賭坊中都有欠債,可之前已吩咐了陳輔,約定了一月之期,結果這些人集體出爾反爾,爲的就是讓陳止陷入困境。
“可惜,被人逼債上門根本就不算什麼,銀子能解決的事,算得什麼麻煩?而且,那背後慫恿的那人已經授受,可惜這些人一無所知。既然你們不仁,也不能怪我不義。”
誰都沒有注意到,陳止進門的時候,有個小香囊從袖口話落,落在地上,彈動兩下,散發出淡淡的氣味。
這味道太淡,尋常人難以察覺,香囊也小,被陳止身子擋住,其他人都在作勢,無從察覺。
實際上,白青在徐方走後,也派人去調查張府晚宴的情形了,但時間太短,消息還沒得到反饋,只是知道陳止字不錯,被諸位長者稱讚了,除此之外,知道的不多,考慮到徐方身後的實力,白青覺得還是得給點面子,畢竟已經答應了,萬一不兌現,到時候麻煩不斷,他可不知道徐方已經不在了。
“先爲難陳止一下,好給徐方交代,又不是要了陳止的命,事後跟陳府告罪就行了,他陳止字再好,不還得受陳府節制。”白青這種想法,就是消息受限的結果了。
陳止一看白青張嘴要說話,根本不給他發聲的機會,取出那包銀子,說道:“銀子在此,你們也不用說什麼大道理、威脅的話了,拿去便是。”
“你……”
白青張口結舌,本要好打壓一下這個世家子,用言語展露自己的威風,結果人家這是根本不給他插話的機會啊,現在銀子都拿出來了,也讓他先前準備的一番威脅話語沒了用處。
“沒什麼事,我就先告辭了,諸位難得聚會,吃好喝好。”將包裹遞給一名白家僕從,陳止拱拱手,轉身就要帶着錯愕的書童離開。
“慢着!”
見陳止要走出廳堂了,白青忽然回過神來,想到先前說好的事、漕幫和王彌的威脅,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檔主還有什麼事?”陳止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似笑非笑的等待下文。
“你……”白青被陳止的態度激怒了,他爲豪強,家財萬貫,平日迎來送往,哪個不給自己幾分顏面,這陳止倒好,句句堵他的話,讓白青憋得難受,往日那種權勢在手的感覺竟然不翼而飛了,心中生出一絲怒氣,他遂道:“以爲把銀子送來了,就沒事了?”
陳止微微眯眼,嘴上還有笑容,眼裡卻無笑意:“可不就沒事了?你白檔主開的是賭坊,欠的是銀子,又不是賣身契,我東西都拿來了,還要幹什麼?”
“欠了這麼長時間,不給個說法?不是看在陳家的面子上,單是這幾日的利息,就不止三兩!”白青這會終於找到感覺了,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的感受重新回到體內,居高臨下的看着陳止,氣態沉凝。
“該給說法的是檔主你,”陳止不慌不忙的迴應,那份平靜讓白青看着不快,“白紙黑字的約定都能違反,以後誰還敢信你的話?”
白青剛想說話,陳止卻擺擺手,搖頭道:“我看啊,白檔主你讓我還債是假,想拿我立威纔是真,你這是要展示權柄?昭告彭城?挑釁世家?也好,那就劃個道來。”
這些話句句誅心,一說下來,大堂爲之一靜。
其餘檔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插話,可心裡卻不由忌憚起來,覺得這位有名的荒唐子真是百無禁忌,什麼都敢說。
“好個伶牙俐齒!”白青臉色鐵青,真正動了肝火,“你不用給我潑髒水,白某自問行的正,坐得直,今天也不要你如何,聽說你在書法上有點本事,那就給我留個字吧,這樣一來,利息抵消,你儘管離去,否則的話……”
這是擺明了要侮辱陳止了。
你寫的字好?行,那老老實實在我這留一幅字。
白青顯然沒搞清楚陳止的字好到什麼地步,不然他一個渴望提高政治地位的土豪,怎麼可能這麼對待一名書法家?
善待藝術家,從來都是權貴揚名的捷徑之一!
“嘿嘿嘿……”大堂一邊傳來笑聲,就見陳阿三晃晃悠悠的走過來,手裡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陳家少爺,又見面了,這次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何說辭,還要拿那一套漢律嚇我?不管用了!你若不從白老爺之言,休怪刀劍無眼!今天是你擅闖青遠莊,報官都沒人理,哈哈哈!”
他仗勢誑語,有恃無恐,覺得出了一口惡氣——白天被陳止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呵斥,陳阿三怎麼想怎麼窩火。
陳止卻搖搖頭,指着短刀,說道:“你這把短刃質地不好,雖用了炒鋼法,卻不通透,滲碳不均,當屬殘次品,刀柄過長,以布包裹,柄邊漆黑,有腥臭味,應該是牲畜血跡,反覆侵染,乾涸多次,加上刀刃有缺成齒狀,是從屠戶攤上順來的吧?拿着盜竊之物招搖,真是丟人現眼。”
陳阿三的臉頓時成了醬紅色,他雖是無賴,平時也不要麪皮,可當着這麼多檔主的跟前被人說破,戳破了醜事,這臉往哪放,惱羞成怒之下,就要上前動手。
衆多檔主也很意外,驚訝於陳止只是一個照面,竟然就看出這麼多。
“住手!”白青叫住陳阿三,然後驚疑不定的看着陳止,“陳公子好眼力,白某倒是小瞧你了,沒想到你還有溯本追源的本事!”
陳止並不回答,收斂笑容,冷聲道:“白當家,不用說這麼多了,你不是想要字麼?陳某就爲你寫上一篇!筆墨紙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