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明從沒有伯爵不能任首輔的規定,但就像‘非庶吉士不能入內閣’一樣,這都是長期下來,約定俗成的。而且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太祖皇帝規定,除了皇帝的老丈人外,非軍功不得封爵,還得是極大的軍功才行,像平息個農民造反,在邊境跟‘蒙’古人打一仗之類的,是遠遠不夠的。至少也得像陽明公平定寧王之‘亂’那個檔次,必須要贏得一場事關國運的戰爭才行。
所以文官得封伯爵,就等於在臉上貼了個‘軍功赫赫’的標籤,試問這樣的人物,誰能放心他再當宰相,掌政權呢?當年狄青只不過當了個樞密使,就讓文彥博和韓琦寢食難安,一定要將其拿下;王陽明入閣的呼聲再高,楊廷和卻始終把他壓在西南。爲什麼,不就是因爲當權者心底裡的造反恐懼症發作嗎?
沈默倒不爲前途擔憂,因爲他已經邁過了最難的那道坎,成功入閣爲相,軍功再煊赫,也只能鞏固自己的地位,至少隆慶一朝,沒有人能動得了自己。但他也不打算這樣接受,他已經寫好了奏疏,對皇帝說,自己功勞淺薄,不配朝廷以爵祿相賜,願意爲國出征,驅逐韃虜,待到海晏河清,再請陛下奉賞。
意思是,我不是不要這個伯爵,只是覺着自己還不夠資格。那什麼時候才能夠資格呢?等我率領大軍,把‘蒙’古人從大明的領土上趕出去再說吧。大有漢將軍霍去病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風範。
其實沈默在南方時,就已經計劃好了,要在未來一段時間離開京城。因爲一來,此役事關國運,前線軍隊構成又極爲複雜,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能把各方的關係協調好,爲了顧全大局,他只能先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了。另一方面,雖然他現在和高拱處在蜜月期,但一山不容二虎的古訓,是經過歷史檢驗的。隨着改革的深入,以及高拱權力的膨脹,很難想象雙方會一直和和美美下去。有道是‘距離產生美’,還不如一內一外,保持距離呢。
誰知在正式向皇帝提出之前,卻橫生枝節,發生了有人爲他請封伯爵的事件,沈默也就不介意順水推舟,擺出個大公無‘私’的姿態,也好讓那些說他驅逐徐階的議論噤聲。
只是徐閣老退休之後,還要擺自己一道,這讓沈默十分的惱火,本打算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來着,現在看來,實在不能跟老頭客氣了。
和高拱、張居正一樣,沈默也同樣是上午在內閣辦公,下午在兵部值守,所以有事要商量的話,都要等到第二天早上的內閣會議。
這一日比較重要的事情主要有三件,一個是有言官上疏,認爲高拱已經是內閣首輔了,卻遲遲不肯卸任吏部尚書,難免會被人說成是,有專權結黨之嫌。希望皇帝能儘快任命新的冢宰,以免高閣老遭受不必要的非議。
對於這份奏疏,高拱委屈道:“我已經向皇上提出過,辭去天官一職了,奈何聖上不肯答應,我又能如何?”這話說的有些假,至少沒法糊‘弄’幾位大學士,不過這也讓衆人明白了他的心跡……孟子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可老高顯然是一樣也不想撒手啊。
閣員們面‘色’怪異的低下頭,任由老高在那裡自說自話。
說起來,這事兒確實是老高不佔理,內閣首輔不能兼任吏部尚書,這是開國至今的慣例,還沒有人能打破呢。更何況葛守禮已經返回京城,起復聖旨裡雖然沒明說,但大家都知道,葛老是回來接替楊博,擔任吏部尚書,爲晉黨撐起大旗的。
然而高拱仗着皇帝的縱容,卻死賴着不肯挪窩,葛守禮有古君子之風,不跟他一般計較,但晉黨其他人可不幹了……你這老高怎麼回事兒,大家還是盟友呢,咋就這麼不講道義呢?
其實高拱也是迫不得已,他的吏治改革剛剛鋪開,正是需要集中權力、令行禁止的時候,要是把最關鍵的冢宰一職讓給別人,改革肯定要大受影響。爲了改革順利,也只能先虧欠盟友,尤其是他十分欽佩的葛守禮一次了。
作爲補償,他準備將左都御史一職‘交’給葛守禮。當然也不全是爲了還人情,高拱很清楚,只有葛守禮這種正直強硬的老臣,才能將言官隊伍從低谷中帶出來,恢復他們的聲譽和士氣。
見沒有人出聲,高拱便當他們都不反對了,將那份要求他辭去冢宰一職的奏疏淹掉之後,又拿起另一份道:“這是戶部和兵部聯合提上來的,發行戰爭債券一事,諸位有什麼看法?”
“是定向發行。”張居正補充道:“前三期兩千萬兩白銀的債券,將由日昇隆認購七成,匯聯號認購三成……之後若是還有需要,纔有可能公開發售。”
“借錢打仗啊……”一直默不作聲的高儀,這下也忍不住道:“前所未聞啊。”
“那是以前沒人願意借。”高拱笑起來道:“打仗有人掏錢,不用國庫破費,這種美事兒,倒是頭一次聽說。”
“日昇隆也不是白幫朝廷。”張居正淡淡道:“他們是有條件的……收復的河套地區,要‘交’給他們開發二十年,朝廷不得中途反悔。”
“豈有此理!”高儀聞言變‘色’道:“這不成朝廷給他們打仗了麼?要是真沒錢,不會先不打,何苦要爲了這點面子,去窮兵黷武,勞民傷財呢?”
“也不能這樣說。”這時沈默出聲道:“一來,九邊陳兵百萬,加上戰馬,每天的‘花’費折銀近十萬兩,若遲遲沒有動作,不僅士氣會低落,而且朝廷也消耗不起。二來,薊遼面對的土蠻部和朵顏三衛,宣大面對俺答所領的左翼三萬戶,以及甘陝面對的右翼三萬戶中,數後者最弱,且有強敵在側,使我們具有戰而勝之,勝而定之的可能。三者,如果復套成功,甘陝一線需要防禦的地帶將大大縮短,到時候節約出來兵力和物力,可以支援宣大、薊遼,繼而爭取九邊的全線安寧。”
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接着緩緩道:“四者,邊地開發,一直是朝廷最頭疼的大問題,做的話‘花’費太大,且事倍功半,極易竹籃打水一場空;但不做的話,就無法穩固邊疆,每年會消耗鉅額的軍事投入。現在日昇隆,或者說是山西商人,願意主動承擔戰後開發工作,而且他們將會從第三年開始,向朝廷納稅……就算他們做得不合心意,也不要緊,軍隊是我們的,官員也是我們的,隨時都可以叫停。”
“這是對邊地開發的一次有益的試點,如果在河套取得成功,將來還可以在遼東推廣。”這是高拱接過話頭,眼睛微微發亮道:“天下黃河,唯富一套。還有關外的黑土地,這都是北方的大糧倉,對大明有何意義,不用贅述了吧?”
“元翁真是高瞻遠矚,”張居正馬屁輕拍道:“我們還在想河套,您卻先想到遼東去了。”
見三人的意見統一,高儀也不想再礙事兒了,但還是有些不放心道:“總之要慎重,以免有傷物議。而且總得知道,他們準備怎麼開發吧?”
“適合農墾的地區,將由他們組織種糧種棉,而牧區則養馬和羊。”沈默顯然早把工作做足,現在提出來,就是到了批准階段:“種糧和養馬是朝廷的要求,到時候戶部和太僕寺將會直接收取抵稅……這兩樣對朝廷的意義南宇兄肯定知道。至於,種棉‘花’和養綿羊,是他們的目地所在。”
“什麼目的?”高儀問道。
“種棉‘花’是爲了紡棉布,蘇州研究院發明的飛梭和歐陽紡紗機等一系列裝置已經推廣開來,使棉紡業的生產效率大大提高,東南的土地十分有限,導致棉‘花’價格飛漲。而山西商人一直想在東南的經濟中掌握一定的話語權,所以他們對河套勢在必得。基於同樣的原因,‘毛’紡業也需要大量的羊‘毛’……”沈默耐心道:“在海外貿易中,前者是量大而穩定的收入來源,後者則不比絲綢的利潤小,值得他們下血本控制原材料。”
“原來如此……”這麼一說,高儀就明白了,不由咋舌道:“爲了賺錢,這些商人還真是敢想敢幹哩。”
“總比讓他們走‘私’物資,和‘蒙’古人勾勾搭搭的好,至少這樣一來,他們會迫切需要安寧,說不定還真一條能看到希望的路。”高拱感覺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時間太長了,一擺手道:“至於區區物議,算得了什麼?不遭人妒是庸才,同樣道理,做事情就會有人嚼舌根,江南你只管放手去做,後方就‘交’給我們,哪個不開眼的敢說風涼話,我先辦了他!”伴着高拱殺氣騰騰的宣言,這件事算是定下來了。
“還有一樁,”高拱看看手裡的條陳道:“作爲‘清丈畝、均糧田’的示範省份,南直、江西和山東三省,都已經推行三個月了,”說着皺眉道:“但效果很不理想……除了江西能基本展開之外,在南直和山東都遭到了士紳地主的強烈牴觸,他們派人冒充農民,驅趕官府的丈量人員,抗拒的姿態十分強硬。戶部派去的官員,都遭到了他們的軟硬兼施,工作全面陷入停滯。”
衆人心說,那幾乎是一定的,因爲所謂‘清丈畝、均糧田’,簡單說來,就是重新丈量土地,劃分歸屬,確定土地納稅等級。然後朝廷便可以此爲依據,實施租稅折銀,也就是一條鞭法。毫無疑問,對於佃戶和小農來說,這樣的作法有利無害,但對於那些長期隱瞞大量土地的士紳地主來說,則會造成巨大的衝擊。
但不這樣做又是不行的,自從張居正掌握戶部以來,挖空心思想要擴大稅源、增加收入,目前階段,能增的稅都增了……就拿進行試點的這幾個省來說吧,普通納稅農戶十之八九都照額繳付稅銀,基本上沒有拖欠現象發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潛力,那就不是擴大稅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然而誰都知道,如果嚴格按照田畝收稅的話,稅額起碼能翻兩番。這多出來的兩倍,就是被那些大戶隱瞞起來,以及用官紳不納稅名義,逃脫掉的。就像高拱說的,如果不拿這些人開刀,而只把目光盯在老百姓身上,就是‘逼’着造反了。
“清丈畝一事,說難做,確實難比登天。”這時張居正輕聲道:“但真要是下定決心去做,卻也不是做不到。”
“說。”高拱一揮手,不客氣道。
“江西爲什麼能在一條鞭法的推行中走到前面,龐尚鵬能力出衆是一方面。但更深層的原因是,正德年間的寧王之‘亂’,將江西的宗藩勢力一掃而空;而嘉靖年間對嚴黨的清算,又使江西的豪‘門’凋零無算,所以推行新法的阻力就小得多。”張居正帶着淡淡的自信道:“所以要破局的方法無它,槍打出頭鳥而已,只要把幾家宗室和豪‘門’辦了,其餘人自然乖乖就範。”
“那幾家?”高拱追問道。
“山東的魯王和孔家。”張居正面無表情道:“南直隸的……松江。”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幾位閣老全都坐直身子,就連沈默也瞪大眼睛,看着張居正,彷彿要重新認識這個男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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