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的能耐,不過就是扣住奏疏不發,或者甩開內閣,自行擬旨,造成既然成事實,以此來干預朝政。明眼人一看,就是要給馮保戴上籠套——司禮監必須把所有的奏疏發給內閣擬票,那麼內閣的意見成爲皇帝的意見,內閣就有了最高行政權。你要是不讓我們擬,自己就批了的,我們則要向皇帝要個說法:爲什麼要這麼批?你要是扣住不發,那麼奏事人有權當面問皇上是怎麼回事。
這分明就是要剝奪司禮監的權力,不給太監干政留有餘隙!高鬍子果然歹毒異常啊,這不是要我的命嗎?馮保豈能不怒火中燒!
怒氣衝衝之餘,又是滿腹的疑惑。倒不是想不通,高拱會這麼急動手,因爲高鬍子每日裡磨刀霍霍,動手是遲早的事兒,所以一下那道中旨,他就做好了接招的準備。只是想不到,高拱會用這種直接上奏的方式來進攻……你明明知道皇帝還小,奏章怎麼批紅,都是我說了算,怎麼還會上這種東西?
難道指望我失心瘋了,自廢武功不成?他怎麼也想不通,高拱爲何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反覆尋思半晌,他都覺着高拱這一手,實在是無厘頭的緊,怎麼看都沒有贏的希望啊。但他知道高鬍子看似粗豪,實際上是久經沙場的老斗士,政治鬥爭的經驗極其豐富,斷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爲了保險起見,還是交給和他旗鼓相當的人去勞神吧。
於是他將這兩道奏章交給吳恩,命其連夜出宮找徐爵,徐爵自然會知道該怎麼辦。
大內宮禁森嚴,按規矩,一旦宮門落鎖,所有人不得出入。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對如今掌印司禮監兼提督東廠,成爲太監中的霸主的馮大太監來說,就像出入自家大門一樣隨意。
於是東華門連夜打開,吳恩帶着那兩道奏章找到了徐爵,徐爵又半夜三更敲開了張居正管家遊七的家門……在那裡見到了張閣老。
堂堂大學士張居正,竟然不在家裡養病,跑到管家的住處貓着,實在是出人意外,又無可奈何啊……“來的時候,沒有人盯梢吧。”張居正本已經睡下,一聽說徐爵來了,馬上披衣起身,在密室接見。
“沒有,”徐爵感到有些被輕視,嘿然笑道:“咱們東廠不是吃素的。”
“這就好。”張居正笑笑道:“非常時期,小心無大錯。”
“那是那是。”徐爵說着從懷中掏出那兩份奏章,遞給張居正道:“這是高拱今日所上的兩道疏,我家主人問張先生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接過來,卻不急着打開,而是緩緩問道:“奏報皇上了麼?”
“晚上剛收到的,還沒送出司禮監呢。”徐爵恭聲答道。
“嗯。”張居正點點頭,他估計就是這樣。便打開揭帖,就着無煙的宮燈,細細閱讀起來。看完後自然明白,高拱的《陳五事疏》,是針對昨日任命馮保爲司禮監掌印的那道中旨而來的。連同另一道爲兩宮上尊號的,都是高拱一手策劃的攻勢。旨在取悅李娘娘,扳倒馮保。
平心而論,張居正很佩服高拱高明的政治手腕,高新政要贏這盤棋,並非是直取中宮,而是精心佈局,步步爲營,且每一步都下到了點子上。對手稍一不慎,就會落入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而俯首就擒。甚至就算反覆長考,但沒有達到那個境界的話,還是會眼睜睜的被他一步步將死。
好在馮保重壓之下,沒敢自作主張。好在張居正歷經三朝,鬥爭經驗比高拱還要豐富,他早已看清了這場鬥爭的性質,並把自己在這場鬥爭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審時度勢進退予奪等大事都已思慮清楚,所以事到臨頭並不慌亂。
事實上,先帝彌留之際,馮保所宣讀的‘遺詔’,乃是他事先擬好,送給馮保備用的。這樣的驚天陰謀,不僅需要大膽,更需要心細,料事如神才行——所謂先帝遺詔要司禮監同爲顧命,乃是爲馮保量身定做的!張居正是何等的心細如髮。他知道,公然宣佈由太監頭子同爲顧命,已經是挑戰高拱的底線了,那麼這個人又被指明是馮保的話,就必然超過高拱的底線,引起他激烈的反彈。張居正巧妙的把一步棋,拆成兩步走,先利用高拱悲痛忘形無暇細顧,且不願在先帝彌留之際,表現出宮府不合的心理,把太監輔政變成既成事實。等新君一登極,再通過中旨把馮保扶正,高拱也就只有徒呼奈何,接受現實的份兒了。
張居正的這一手,其實不只是爲馮保在謀劃,還有他自己的算計在裡面,就連執行者馮保也未必能夠悟出。他通過這一系列動作,把所有人的視線,都轉移到了馮保的身上,自己卻巧妙地解脫出來。就連口口聲聲說他和馮保勾結一氣的高拱,也找不到他參與其中的鐵證。
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爲在接下來的鬥爭中,他不得不採用最讓士人痛恨,最爲後人鄙夷的手段,如果不能置身事外,就算把高拱絆倒,自己也會因爲名聲敗壞,無顏再立足朝堂的。
張居正細細思索着,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叩動着面前的花梨木茶几,徐爵耐心等了足足盞茶功夫,才聽他開口道:“其實,這兩件事都不難辦理。”說着,示意徐爵走近前來耳語一番。徐爵聽罷,不禁眉飛色舞,連連說道:“好,好,依先生之計行事,他高鬍子非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事不宜遲,領受了錦囊妙計後,徐爵便趕緊回去覆命。
送走了徐爵,張居正沒有馬上進屋,而是在院中站定。夜涼如水月如霜,他的表情也凝重如冰。高拱雖然來勢洶洶,但他心裡並不如何懼怕,因爲高拱這個人太看重牌理了。其實以他和先帝的關係,只要單獨和隆慶見面說說情況,馮保就沒機會蹦躂下去了。
但是,他從不這麼幹,似乎覺得這樣做不夠磊落,在牌理上就屬於做手腳,與太監的無異了。他自己不主動找機會也就罷了,即便是有這樣的機會,也主動放棄了。摸透了高拱這一點的張居正,根本就不要公開出面,就把他玩在股掌中了!所以在張居正看來,高拱再張牙舞爪,也不過是隻紙老虎。
真讓他感到懼怕的那個人,其實是在昌平的沈拙言,那是個他從未戰勝過的強大對手……一想到沈默,張居正就不禁涌起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無力感,兩人系出同門,是那樣的相似,自己會的對方都會,但對方有的,自己卻沒有。簡單說,沈默就是他的年輕版和加強版。
對於沈默的強大實力,張居正有清醒的認識,更讓他忌憚的是,對方隱忍的功力絲毫不亞於徐老師,真是人如其名,咬人的狗兒不露齒。在他露出獠牙之前,你根本無法判斷,他會不會出手,何時出手。但他一旦發動,就是無解之招,必勝之局,根本無法與他匹敵……最讓張居正感到可怕的是,他那強大的自制力,能在形勢大優,勝局已定的情況下,抑制住乘勝追擊的衝動,只取自己所需要的,絕不肯一味貪得無厭,使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哪裡是犬,分明是狼,一頭兇惡老練的草原狼!
這樣的敵手,是張居正最最不想對付的,尤其是隆慶初年那次大敗,給他的教訓太慘痛了。不過也正是那次,沈默在大勝面前停住腳步,莫名其妙的放了他一馬,讓張居正意識到,此人也是有弱點的,那就是太愛惜名聲,太想維持一個光輝的形象了。
也正因爲如此,張居正纔敢賭一把!就賭沈默不願揹負‘欺凌幼主、不敬兩宮’的惡名,插手這場決鬥。他刻意隱藏身形,讓馮保在明處和高拱鬥,還處處扯上李娘娘,就是爲了造成一種宮府相鬥的情形,而不是大臣間的爭權奪利,就是爲了達到這個目的。
目前看來,這法子還是很有效的……在乾清宮,高拱悲痛欲絕無暇細顧時,沈默這個次輔也緘默了;新君登極後,他又主動去天壽山視察皇陵,一副置身事外、不願參與的架勢,這才讓張居正敢於把計劃執行下去。
然而不到最後關頭,誰又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呢?誰知道他是不是存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念頭,還是要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把戲?但機會稍縱即逝,如果過了這段皇位交接的震盪期,高拱的地位也會隨之穩固,自己在北京的日子,卻要進入倒計時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張居正暗暗下定決心。他很清楚,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形成既成事實,讓沈默想插手都來不及,只能徒呼奈何。
到時候,自己也就第一次有了和他抗衡的資本,戰於不戰的主動權,全在自己手裡。
想到這,張居正擡頭望一眼天上的殘月,一股豪氣從丹田升起,忍不住清嘯了一聲……引得四鄰一片百犬吠聲。
七月二十七日,平旦。
大內的中心乾清宮,已經換了主人。除了小皇帝朱翊鈞之外,還有他的母親李貴妃也一同搬來,她會一直陪伴、照顧、監督小皇帝的成長,直到皇帝大婚纔會搬回慈寧宮去。李貴妃對兒子管教之嚴,早就深得皇宮內外的一致讚譽,都認爲她是最稱職、最負責任的母親。
自從八歲出閣講學起,小皇帝朱翊鈞就沒有睡過一天懶覺。只要一聽到宮外頭響起五更報時的梆子聲,李貴妃就立即起牀,把尚在夢鄉中酣睡的兒子喊醒。這時天還未亮,正是一個孩子最渴睡的時候,但朱翊鈞一看到母親嚴峻的表情,便立馬清醒過來……現在雖然當上皇帝,朱翊鈞的生活卻一絲也沒有改變,這會兒已經用過早膳,坐着擡輿去文華殿讀書去了。李貴妃也不好意思再睡回籠覺,便在新開闢的乾清宮佛堂中,對着觀音菩薩像虔誠唸經。最近這段時間,她都在反覆念那《往生咒》,看似是在爲先帝超度,但實際上,不過是爲了求自己的心安。
如果能選擇,她一定會離乾清宮越遠越好。雖然已經把先帝在時的陳設換了個遍,可是她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朱載垕站在不遠處,朝她慘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只有在這佛堂之中,有觀音大士的保護,她才能感到安寧……把《往生咒》唸了十遍,香汗已經浸溼了額發,李貴妃才從佛堂中走出來,飲一杯冰鎮的茯苓膏,換一身乾爽的素服,問早就勢力在那裡的女官道:“有什麼事?”
“馮公公求見。”
“宣。”李貴妃點點頭,這次能否極泰來,全靠了馮保的謀劃。雖然過程險之又險,但自己的兒子順利當上皇帝,這大明朝也再沒有能威脅自己的了,所以她還是很念着馮保的功勞。而且日後宮裡宮外,還少不了他給他們孤兒寡母長心眼兒,因此愈發對馮保禮敬有加。
待馮保行禮後,李貴妃讓他坐定,又讓人給他上了茶,這才問道:“當了大內總管,還要顧着皇上的學業,你能撐的住嗎?”
“多謝娘娘關心,”馮保感激道:“老奴能分得清輕重緩急,小事兒就讓下面人去辦,大事兒就請示娘娘,我累不着的。”
“呵呵,本宮婦道人家,”李貴妃卻搖搖頭道:“干政多有忌諱,你還是和張先生商量着辦吧。”和張居正合夥的事情,馮保一點沒瞞着李貴妃,所以她對張居正的印象,也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