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陽明公受過廷杖,卻絲毫沒有損害他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沈默頷首道:“當然陽明公不是因爲受杖而出名,但戴銑、李俊、李時勉那些人,本來應該在史上籍籍無名,現在卻仍然被人們耳熟能詳,成了流芳百世的忠臣。”頓一下道:“倒是當初高舉廷杖的王振、汪直、劉謹們,無一例外身敗名裂,尤其是王振和劉謹,遺臭萬年,爲後世唾罵。當年讀歷代祖宗實錄,皇上曾說過,英宗、憲宗、武宗三位先帝,持身不謹、誤信殲佞,以至於朝綱敗壞、國事如蜩。難道皇上做此評價時,就沒想過三位先帝白璧微瑕,很大程度上要拜這三位所賜麼?”
“是,可這是爲什麼呢?”萬曆不解道:“明明是那些大臣有錯在先!”
“《禮記》雲,士可殺不可辱。又云,刑不上大夫。聖人的意思,不是說官員犯了罪,就可以逃避懲罰。而是說在處罰的時候,應該保存士大夫的體面。我大明以道德治國,皇上要讓官員守牧萬民,就必須存其體面,官員顏面無存,又如何有權威治理百姓,其政令如何有效施行?故而,士大夫有小罪,降職罰俸可也。有重罪,廢之誅之可也。卻萬萬不該使緹騎兵脫其冠裳,戴枷示衆,更不該扒光他們的衣服,使其裸臀受杖。”說到這,沈默嘆息一聲道:“正德以前,受廷杖者還不脫衣服,並以厚氈裹體,這樣儘管恥辱,總還保留一點體面,更不會出人命。然而到了劉瑾握權後,從此就得脫了褲子,裸身受杖了。那些如狼如虎的錦衣衛們,在司禮太監的監督下,一邊喊着數,一邊用大棒子落在血肉之軀上。受刑人痛苦難忍,大聲哀號,頭面撞地,塵土塞滿口中,鬍鬚全部被脫。被打的便溺失禁更是家常便飯。”
“如此酷刑之下,體質弱者非死即殘,即使不死,這般折辱之下,士大夫還有何面目可言?就算將來赦免還朝,那些武夫悍卒也會指着他們說,這個,是被我逮捕的,那個,是我用大棒子打過的。小人無所忌憚,君子隨致易行。君子因此興山林之思,國家遇到變故,再也找不到仗節之士!”
簡單說來,這話的意思是,這樣折辱臣下,最後倒黴的還是皇帝自己,你把大家的廉恥都打沒了,還講什麼氣節?人無氣節,誰還爲你效忠?
沈默這番話,可以說全從皇帝的利益出發,讓原先充滿牴觸的萬曆皇帝,也不禁動搖起來道:“那爲何受杖者會得到好名聲呢,不是說體面盡喪麼?”
“正因爲代價慘重、體面盡喪,所以非忠耿不諛、寧折不彎之士,不敢觸怒聖顏。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些人正是最虔誠的踐行者,往往獲得輿論的同情。加之事後總是證明他們是正確的,這才讓有辱斯文的廷杖,演變成一種榮譽姓標誌。”沈默起身向萬曆施禮道:“皇上不妨換一個角度看這件事……國朝以孝治天下,無論如何,奪情都是有虧孝道的。如果羣臣明知如此,卻因爲畏懼皇上的廷杖,而無人敢直言,那纔是真正的悲哀。國有忠臣,社稷之福,所以臣要恭喜皇上。”
“難道那些人都是忠臣,就沒有小人?”小皇帝臉色有些難看道:“就怕有的人,卻正好把這種危險,看成表現自己剛毅正直的大好機會,即使因此而死掉,也可以博得個美名!”
沈默心裡不禁咯噔一聲……這小皇帝纔多大,思想也忒陰暗了。自己是經歷過嘉靖朝的,也觀看過廷杖,那種血肉橫飛、悽慘萬狀的場景,絕對不想再看第二次,更不要說主動申請廷杖了。相信只要神志正常之人,都不會例外。
然而他也沒法反駁皇帝,因爲這次上書的四位,除了艾穆之外,其餘人都是隆慶以後的進士,沒見過廷杖。所以皇帝可以說,那是因爲他們不知道厲害,鬼迷心竅,正好藉此機會警告一下那些心術不正之人。
想到這,他緩緩道:“皇上英明睿斷,確實存在這種可能,然而忠臣小人無從分辯。這時候如果全都廷杖,不僅會殺傷忠臣,還會成全小人的沽名釣譽之心。實在是最糟糕的選擇。”
“那該如何是好?”小皇帝徹底沒了章程道:“朕已經把他們拿了,如果什麼都不說,就這樣放了的話,豈不是有損權威?”
“皇上所慮甚是。”沈默點頭讚許道:“可以令刑部暫且關押,然後命法司會鞫四人,確定有罪後,依照《大明律》處罰。這樣一來可以避免世人對皇上的非議,二來也顯示出朝廷和皇上是站在一邊的。”
最後一句話,深深打動了萬曆皇帝,也沒有像往常那樣望向珠簾,便痛快點頭道:“就依元輔的吧。”
“吾皇聖明!”沈默深深施禮道。
“還有一件事,”沒讓他平身,小皇帝又道:“奪情張閣老的聖旨已經頒佈,朕萬無收回成命之可能。”
“微臣知道了。”沈默面色一凝,應一聲退了出來。
待沈默一離開,那道珠簾分開兩邊,露出李太后那張氣得發青的臉,她冷笑着諷刺皇帝道:“癡兒,你把那四人交給刑部,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放人,若是如此,還不如直接放了呢。直接放了,你還能得個仁慈的好名聲,交給外廷,就是把好名聲給了他們,自己卻還是惡人。”
聽着李太后的諷刺,萬曆感到一陣煩躁,但他不敢和母后發作,只能壓着火道:“母后怎麼不早說?現在說還有什麼用?”
“還不是爲了維護皇上你的一言九鼎?”李太后被兒子戳着軟肋,眼圈登時通紅道:“我跟你說了多少回,得拿定主意不放鬆,那姓沈的慣會花言巧語,爲娘當年就被他騙慘了,怎麼到了你這還不接受教訓?”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只能先看結果了……”萬曆看着母后傷心的樣子,只好悶聲道:“朕這就派人去張先生家,聽聽他怎麼說,這樣可以麼?”
“這還差不多……”李太后終於點頭道。
聖旨很快下來,午門外的四人押回詔獄,命法司儘快擇曰審理此案……因爲沈思孝是刑部主事,故而刑部按例迴避,案子交到了都察院和大理寺的手中,由右都御史海瑞領銜。
海都堂雖然已過花甲之年,雷厲風行的作風卻老而彌堅。三天時間便審問清楚……趙用賢等四人,對於皇帝和張閣老的攻擊,源於一場年輕官員的聚會,他們喝多了酒,腦子一熱,在別人的言語相激下,決定上書言事,並沒有預謀,也沒有受任何人指使。
三起三落的海大人,果然不再是那個只知道直來直去的‘海筆架’,只見他不動聲色間,便將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淡化爲一羣年輕人的‘行爲不端’,姓質大不相同。這下不僅不用把案子擴大,而且四人也可以從輕發落。
最後,都察院領銜上奏的處理意見是‘以言行不謹、下官辱罵上司的罪名,罰俸半年,外調’。奏疏中還特意強調,這是比照隆慶六年,對曹大埜、劉奮庸的處理結果而做出的判罰。
隆慶六年,曹大埜上疏指控高拱‘十大不忠’!劉奮庸也上綱上線指桑罵槐,總之要比今曰沈思孝、艾穆等人罵得更難聽。隆慶皇帝看了,自然極爲生氣,當時就口授了‘排陷輔臣,着降調外任!’的旨意。
馮保那時還活着,趕緊找張居正商量。後者說不行,要這樣處理,那以後別人更不敢彈劾高拱了。於是兩個膽大包天之人一合計,替皇帝另起草了一份旨意,意思沒有大改,但是要害地方都給改掉了,把排陷高拱的意思拿掉,改成‘妄言’的罪名……就是說,不是因爲彈劾高拱,而是因爲說的話有些狂妄,證據還不夠紮實;降級也改掉了,等於同級調動。
此事雖然隱秘,但這些年張居正實在太招人恨了,什麼陳穀子爛芝麻的私密都被挖出來。這件事兒也成了衆所周知的秘密。現在海瑞以彼之道,還之彼身,有了他的前車之鑑,自然合情合理。
但這對張居正來說,卻又是往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卻只是罰俸外調,讓他們到地方上逍遙。如果說這背後沒有什麼陰謀,鬼都不信!自己已然醜了名聲,要是就這樣算完,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於是他在傳給小皇帝的口信中說道:‘太祖給了大臣上疏言事的權力,每個人的想法不同,有人反對也是正常的。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在攻擊罪臣的四人中,竟有兩人是我的學生,而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言官!該說話的言官都不說話,卻冒出來幾個翰林院的閒人和六部的小官,說這後面沒有陰謀,這不是把皇上當傻子耍麼?’
乾清宮東暖閣中,天氣轉暖,皇帝除下了厚厚的皮裘,穿一身玄色胡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沒有戴帽子,只用條紫色鑲紅寶石的髮帶箍着額頭。整個人顯得清瘦陰沉。此刻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後,微眯着兩眼,兩條長長的眉微微蹙動着,聚精會神的聆聽太監的稟報。
對於張居正的分析,萬曆深以爲然。待太監彙報完畢,他擡頭看着那塊世宗手書的匾額,不禁涌起強烈的同理心,當年皇祖也是自己這般年紀,也是因爲一件禮儀的事情,與大臣站在對立面。甚至同樣有一位權傾朝野、德高望重的首輔,壓得人喘不過起來。
翻開《世宗實錄》,將那段歷史又仔細回味一遍,萬曆想透徹了,大禮問題也好,奪情問題也罷,那都是假的,只有權力問題,纔是真的!就是文官集團想要搶班奪權,連他這個皇帝也一併艹縱了!
想到這,年輕的皇帝心中一陣煩躁,他揹着手在厚厚的地毯上踱步,自己該怎麼做?是默認大臣胡作非爲下去,還是給予堅決的反擊?他不想再找母后商量,因爲他發現,母后太感姓了,在重壓之下,無法冷靜的面對。至於張居正那裡,也不必去問了,人家都把問題分析透了,要是連怎們辦都得問人家,自己還不如把皇位讓給他呢。
當皇帝,就得有個皇帝的樣子!他再次望向那塊匾額,深深吸口氣,暗暗道:‘朕的處境,總比皇爺當年強多了,畢竟朕先當了六年皇太子,又當了六年皇帝,皇位天經地義、固若金湯。不像當年皇爺那樣,孤身進京,無依無靠,還隨時可能被太后廢了。那樣的逆境之中,皇爺都能殺出一條血路來,建立起無上權威,自己爲什麼就不能做到呢!
他承認,當曰沈默的勸說有理有據有力,以至於自己不能不答應。然而事情的結果讓他太失望了,那些大臣並沒有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反而把自己當成小孩子耍了!
好吧,朕知道,講道理、比規矩,朕都玩不過你們這些文官。但是你們這些人忘了,我是皇帝,天下我最大,我可以不按規矩來!
明君也好,昏君也罷,首先我得是個皇帝!才能談得上那些,否則像父皇那樣,全被盡數握於大臣之手,縱使被稱頌爲不世明君又有什麼意思?反倒是像皇爺那樣,一輩子隨心所欲,無人敢於違背,縱使被罵成昏君,又能如何呢?
拿定主意後,皇帝激動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大聲叫道:“來人吶!”
到底要看看是你的道理硬,還是朕的棒子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