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客官,小店客滿了。見一位年輕公子,帶着個小書童進來,掌櫃的歉意道。
沈默微笑道:“我是來找人的,那位叫姚長子。”
見到沈默突然到來,長子十分高興,他把他拉進來,興奮道:“想不到你真的來了。”
沈默與他一個熊抱,嘿嘿笑道:“我們倆身無分文了,只好來投奔東家了。”
長子一邊讓夥計上茶,一邊吃驚道:“你不是帶了四十兩銀子上路了?”
沈安在一邊鬱悶道:“都花了。”其實他更想說‘被少爺邀買人心了’,只是怕被打纔沒敢說。
長子心疼道:“這得賣多少鹽啊?”這纔想起來問道:“考得怎麼樣?”
“小三元!”沈安又搶着道,話音未落便被沈默一個暴慄敲在頭上,委屈巴巴道:“俺不敢了。”
長子一聽沈默又拿了個第一,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趕緊讓夥計出去叫一桌酒菜,要給沈默慶賀慶賀。
沈默已經在那勞什子‘簪花宴’上吃過了,但看長子這麼高興,又見小書童沈安滿臉乞求,便沒有阻攔。
要說這宜家客棧還真不賴,不一會兒,便送來四個熱菜,四個冷拼,還有一大碗熱乎乎的蓴菜湯。
沈默坐了正位,長子陪在左邊,對沈安和那夥計道:“自己人不講究,都上桌吧。”那兩個早等這句話了,嬉皮笑臉的謝過二位爺,這纔在下首坐了。長子帶着他倆給沈默敬賀酒,沈默也不推辭,喝了三個之後,夾一筷子醬牛肉到小碟裡。沈安兩個這纔敢動筷子,噼裡啪啦的吃起來。
沈默略用了點菜,便擱下筷子與長子說話,問他這次進鹽是否順利。
長子起先支吾着不肯說,但沈默幾句話便套出真相,原來因爲倭寇肆虐,浙江鹽場的生產大受影響。一些沒有被倭寇侵害到的鹽場,便開始坐地起價……光憑鹽引已經買不到鹽了,還需要加錢才能提貨。
沈默覺着這是很正常的,但長子卻氣不過,當時便與對方起了爭執,不僅沒有買到鹽,還把鹽引給撕碎了。現在回想起來,仍舊氣呼呼道:“往日在紹興買鹽,從來沒有這麼多事,怎麼到了省城麻煩就多了呢?”
沈默苦笑道:“人家都知道會稽縣的前四把手,都在咱們的店裡有乾股,自然不敢跟你要錢。”
長子憤慨道:“又不是光用鹽引換鹽,我是拿着白花花的銀子啊,憑什麼還得多掏一份?”
沈默心中暗歎,他把會稽縣黑白兩道打點的太透徹了,讓長子從來沒感受到經商的不易。便輕聲道:“以後把外縣鹽場的鹽引全部退回縣衙去,讓他們換本縣的。”
長子心裡的挫敗感很重,接連喝了好幾盅,悶聲道:“我發現自己真不是這塊料。”
沈默安慰他幾句,但長子顯得心事重重,一直低着頭,始終不展歡顏。沈默只好道:“要是真的不願意幹了,就把買賣交給掌櫃的吧。”
“那我幹啥?”長子猛然擡頭,兩眼通紅道:“讀書已經晚了,當兵你們又不讓,我還是回去打漁去吧!”
沈默微笑的看着這個從小到大的朋友,一點不爲他的失態而生氣,仍然輕聲慢語道:“先歇一段時間吧,等心情平靜下來,再做出自己的決定。”
“當時候你會支持我嗎?”長子可憐巴巴的問道。
“看情況吧。”這傢伙一根筋,沈默可不敢隨口敷衍他,不然非被他當了真不可。
第二天往碼頭去的時候,長子還是沒精打采來,沈安講笑話也逗不樂他……當然這也跟他的笑話並不可樂有很大關係。
直到到了武林門碼頭,他纔打起精神來,帶着沈默去找殷家的船。其實很好找,因爲碼頭上最大的一艘船,便插着‘寶通源’商號的旗幟。
到了船邊上,寶通源的水手已經認識長子了,沒加阻攔便讓他們上了船,還熱情笑道:“上次的房間里正好有四張牀。”
長子在前,沈默在後,兩人的隨從跟在後面,魚貫上到甲板,沈默發現上面站滿了各色人等,那各色人等也在看着他們四個。
長子小聲解釋道:“往來路面上不太平,寶通源配着保鏢,大家寧肯交錢也要搭他們的船。”
沈默點點頭沒有說話,但當他們走進一層船艙裡狹小的房間,準備把東西放下時,一個管事模樣的卻迎上來,恭謹笑道:“沈公子,您四位的房間在上層。”
沈默奇怪道:“你認識我?”
管事的面色有些尷尬道:“小的沒見過公子,只是聽人說是您來了……”
沈默搖頭笑道:“這裡挺好。”來的時候他們近二百人擠在一條雙層客船上,連船艙下都塞滿了人,和那時一比,確實是挺好的。
管事的一臉爲難道:“我們東家吩咐過,只要是公子做我們的船,就得給你備好上房。”說着陪笑道:“您就是不住,我們這次也得把房間空出來,倒不如您成人之美,也好把這間房給別人住。”
沈默哈哈一笑道:“讓您一說,我不住都不好意思。”便跟着那管事的上了二層,二層的空間要稍小一些,但只有六間房,室外也有一些裝潢,顯然是爲貴賓準備的。
掌櫃的打開當先第一間,恭請沈公子進去。這是一個外廳內寢的套間,中間用山水錦面四扇屏隔開,地上鋪着厚厚提花地毯,襯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櫺和帶着古意的圓桌方椅,使這房間的色調基本協調。再加上牆上掛着兩幅唐時立軸,屋角擺着的名貴蘭草,便將一股富貴氣息恰到好處的烘托出來。
待沈默收回目光,那管事的則站在門口道:“飯食會按時送來,您有什麼吩咐,跟外面的小廝說一聲就行。”
等門一關上,沈安就用崇拜的目光望着沈默道:“少爺,我堅信以後跟着您肯定吃香的喝辣的。”
沈默已經對這個不着調的小書童無奈了,翻翻白眼道:“去,給爺沏壺茶。”
沈安笑着答應,便去摸那茶壺,卻倏地收回手,往指頭上絲絲吹着冷氣道:“已經沏好了。”
沈默打開茶壺蓋,熱氣便帶着清香升騰而起,他微微一嗅,眼前一亮道:“上好的雨前龍井啊。”
沈安這下更得意了,呵呵笑道:“我說什麼來着,吃香的喝辣的……”
那邊的長子卻奇怪了,在沈默對面坐下道:“他們不會是有求於你吧?”
“殷家是什麼人家?求我個窮書生作甚?”沈默失聲笑道:“既來之則安之,該吃吃該睡睡,不用那麼受寵若驚的。”
“公子說的是正理。”沈安在一邊拍馬屁道。
“如果還想吃午飯,從現在開始就把嘴閉上。”沈默一邊倒茶,一邊淡淡道:“如果不想吃,就繼續說。”沈安趕緊緊緊捂住嘴巴,一句話也不敢說。
過了小半個時辰,衆人感到腳下微微一動,船開了。
從杭州到紹興不算遠,但大船開得慢,得在船上過一夜,第二天上午才能到岸。
這整整一天時間,要比平時難打發許多。其實沈默包裡有從徐渭那搜刮來的幾本古籍,若是能沉下心去看書,再遠的航程也不怕。但架不住屋裡還有仨活人,這個出點動靜,那個講幾句話,便讓他無法讀書。
他只好把書擱回包袱中,走到桌前一看,原來早就擱着一副馬吊牌,不由苦笑道:“不讓我看書,原來就爲這個啊?”
三人不好意思的笑笑,就連一直無精打采的長子,坐到牌桌上都神采煥發起來。
作爲一個已經是很地道的大明人,沈默自然玩過馬吊牌……這種紙牌是麻將的前身,一共有四十張,也分四種花色,四人個玩,每人先取八張牌,剩餘八張放在桌子中間。四人輪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擊小,先出光者爲勝。
乃是當時風靡大明的遊戲,無論貴賤,沒有不會玩的,許多人整日整夜沉溺於打馬吊,把正事都荒廢了。
沈默其實也是愛玩兩把的,但僅僅幾圈之後,便玩不下去了,因爲他水平太高了……這玩意其實跟打麻將一個道理,講究看上家、盯下家、防對家。除根據自己的牌面決定基本打法外,還要場上形勢判斷其他三人牌面狀況,以決定跟牌、出牌、釣牌。及時預見、推測牌情演變,判斷形勢利弊。
前世工作後無一日不砌長城,再加上這輩子超級靈光的腦袋瓜,便成就了他孤獨求敗的牌技,也就徐渭唐順之何心隱几位能跟他戰上幾個回合,至於面前這三個數都算不過來的笨蛋,實在是太不夠看了。
完了沒幾把,沈默便意興索然,丟下牌對沈安道:“去外面看看,有沒有願意玩的,我要出去透透氣了。”
那三位也早被他蹂躪草雞了,聞言忙不迭點頭……咱大明就是不缺人,更不缺打牌的人,沒必要飽受他的摧殘。
見沈安出去找人,沈默也出了門,順着扶梯往頂層爬去,他有個習慣,喜歡站在最高處看風景。
“站住!”他剛剛爬到三樓,便聽一聲低喝道:“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