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sodu
位於西長安街上的錦衣衛詔獄,向來是個無比神秘的地方。外面的人難以窺其內幕,只以爲詔獄裡面,盡是蜂巢般鐵檻鋃鐺的牢房,卻不知在高牆深處的後院中,還辟有多處小院。這是用來軟禁罪名未定的待審官員,管理自然比牢中寬鬆的多,若是肯花錢,或者有人肯爲你花錢,甚至比在外面還要快活。
其院落的東北角,有一間最大的院子,靠北是一排三間軒敞的房間,分別是正堂、書房、臥房,東邊配屋是伙房,西邊則是茅房,足以滿足住戶的一切生活需求。寬敞的天井裡,有參天大樹,有古井,有石凳石桌,若是盛夏時節,必能享受到愜意的清涼,不過現在纔剛出正月,樹上還光禿禿的,只有牆角的草叢看上去有了些綠意,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沈默從東廠詔獄出來,便一直住在這裡,作爲錦衣衛的‘老叔祖’,他的生活自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飲食到起居,都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想吃點什麼,只要知會一聲,就馬上有人奉上;跟家裡的聯絡也是暢通無阻,想取點什麼東西、捎個什麼話,都有人殷勤跑腿。總之除了沒有自由之外,一切都很好。
怕他在地牢裡落下後遺症,朱五每隔幾天都會來給他拔罐刮痧,其餘幾個頭頭也不時過來、陪他喝酒聊天解悶。
這天朱五又來給他拔罐,待取下竹罐後,伸手摸摸內壁,乾乾的,不由鬆口氣,笑道:“大人放心吧,寒氣盡去了,不會坐下毛病了。”
沈默披衣起身,接過他遞上的水碗,喝了整整一碗白開水,笑道:“我還真怕把自個給咒着了。”
朱五是沈默在東南時的隨員,自然知道他是以‘風溼病重’的名義,才得以調回京城的,聞言輕聲道:“若是在那牢裡住滿一個月,恐怕真要得病了。”
沈默聞言神色一黯道:“海瑞正好住滿一個月了。”
朱五垂首道:“這個卑職確實無能爲力,錦衣衛和東廠互不隸屬,勢同水火,上次能去他們那邊抖威風,皆因有聖旨傍身,事後想要照拂卻是鞭長莫及。”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不欲氣氛沉重,便望向朱五帶來的食盒,搓搓手道:“又帶什麼好吃的來了?”
“呵呵……”朱五展顏笑道:“今兒個二月二,俺渾家一早蒸得懶龍,好吃不好吃的,大人應個景兒吧。”說着把食盒擱在桌上,掀開第一層,端出盤切好的‘懶龍’來。
‘二月二、吃懶龍’,是老北京的習俗。所謂‘懶龍’,乃是用發麪蒸得長長一條面卷子……作法是把發麪擀薄製成長片,放上和好的肉餡,然後捲成長條形,盤於蒸屜中,蒸熟後切家人分食。說是吃了‘懶龍’,可以解春困,這一春天就勤快了。
沈默拍拍腦門道:“今兒是龍擡頭?真是過糊塗了”說着也不管洗沒洗手,拿起一塊‘懶龍’來,嘗一口,還熱乎着呢,不由讚道:“真香啊,我能把整條都吃了。”
見他確實愛吃,朱五開心道:“還有別的呢。”說着打開食盒第二層,端出盤金燦燦的炒飯道:“吃龍子。”又從第三層中端出盤炒麪道:“吃龍鬚。”
沈默是南方人,雖然在京城住了幾年,可體會地道的京城二月二飲食,還是頭一次,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朱五端出一盤春餅,說‘吃龍鱗’,又端出一盤水餃,說是‘吃龍耳’,一盤雞爪說:‘吃龍爪’……不由一陣陣的毛骨悚然,心說,京城百姓與龍有何深仇大恨,生吃了都不解恨,還要肢解了吃?
望着滿桌子的‘部件’,他不由咽口吐沫道:“皇上也這麼吃?”
“當然。”朱五道:“不過御膳更精緻些罷了。”
‘也不知面對一桌子龍器官,皇帝會不會有同類相食的感覺呢……’沈默起先還有些排斥,但轉念想到,一年裡就這一天能正大光明的把龍吃到肚子裡,解恨又過癮,登時食慾大開,先來了幾根‘龍鬚’,再嚼幾片‘龍鱗’、啃了幾個龍爪,還捎帶着來了碗龍耳朵,倒比平時多吃不少……估計老百姓大都這個心理吧。
酒足飯飽之後,朱五又給他沏一壺茶,剛要說話,沈默開口道:“不消說,這個也有講究吧……莫非是喝龍涎?”
“那到不是,泡龍井茶而已。”朱五道:“今兒的飲食要全帶龍,取吉祥之意。”
沈默不由暗暗苦笑,吃龍就吉祥,吃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這都是如出一轍的吧。
兩人正在喝茶說着話,朱十三快步進來,沉聲道:“大人,今下午就過堂。”
“是麼……”沈默端着茶杯的手不動了,要過堂的人不是他,而是海瑞。知道大人一直關注此事,所以一有消息,朱十三就來通知他了。
“好兆頭啊這是……”沈默正在沉默,朱五一拍大腿,笑道:“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能選今兒個都是好事兒”
“怎麼講?”朱十三問道。
“今兒什麼日子?”朱五問他道。
“龍擡頭啊?”朱十三知道他是明知故問,便利索的答道。
“爲什麼叫龍擡頭?”朱五追問道。
“這個麼……”朱十三還真不知道,便望向沈默道:“大人肯定知道。”
“你老倌越來越滑了。”沈默不由輕笑道:“相傳武則天廢唐立周稱帝,惹怒玉皇大帝,遂降質龍王三年不許下雨,龍王不忍人間遭難,偷偷降了一場大雨,便被玉皇大帝抓回天宮,壓在大山之下。黎民百姓感激龍王之恩,天天爲龍王祈禱,最後感動了玉帝,於是在二月二這天,把他釋放了,所以這天喚作‘龍擡頭’。”
“還是大人有學問。”朱五讚道:“這下明白了吧?今天是老天開恩的日子。”這後一句,卻是對朱十三說的。
“這是誰選的日子?”朱十三難以置信道:“難道不怕皇上疑忌?”
“呵呵……”朱五搖頭笑道:“這裡面可有道道,咱看不明白。”
“大人怎麼看?”朱十三索性不理他,問道。
“海瑞上書已經月餘,他的大名已是天下皆知。”沈默淡淡道:“說句非分的話,處理他的最佳時機已經錯過了,現在是變數橫生、誰也說不準將會發生什麼。”
朱五在一邊感嘆道:“人心似水,易變難知啊。”
“不要學大人的口氣好不好?”朱十三一陣惡寒道。
“這叫近朱者赤,懂不懂?”朱五一臉理所當然道。
沈默知道他們插科打諢,是想讓自己放鬆下來,可一顆心高高提起,怎麼也放不下,他的目光透過門口,望向外面的天空,真想能有一雙慧眼此刻的刑部大堂啊……
刑部衙門的大門禁閉,一片靜悄悄的不像有什麼發生。但在後門口開茶館的老闆分明看見,從中午頭開始,便有一頂接一頂的官轎擡進了衙門。北京爺們兒生在天子腳下,都懂行,知道進去的官兒裡也是個三品。這十幾頂轎子一進去,便猜出來今兒是要審大案子――八成就是那上書罵皇帝的海瑞海剛峰了。
就像沈默說的,這一個月的時間,海瑞的大名已經傳遍五湖四海,京城裡要是不知道海瑞是誰的,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內閣和刑部也正是出於這種顧慮,怕來圍觀的太多,出現什麼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決定秘密審理,就連其它參審的衙門,也是當天上午才知情的。
爲避免引起騷動,海瑞是坐着特製的囚車,從詔獄直接送進衙門裡,待大門關上後,十幾個戴尖帽、穿皮靴的番子,將那囚車圍了個裡外三層,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押解的提刑司太監,這才掀開厚厚的遮幕,打開囚車門,喝道:“下來”
一陣鐵鏈作響,一個蓬頭垢面、鬚髮散亂的消瘦男子,便從囚車的裡面,艱難的挪到車門口,用手撐住兒臂粗的門柱。他身子虛弱,鐐銬又太重,此時便喘息起來。
“快下來!”提刑太監又催促道。話音一落,便有兩個番子上前,伸手攥住他的胳膊,一用力便從囚車提到了地上。
海瑞滿身纏繞着鐐銬,勉強站在那裡,他擡頭望一眼高懸天際的日頭,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滿臉閃光。雖然被刺得雙目生疼,但他沒有閉眼,彷彿十分享受這種感覺。
“快進去”提刑太監再次催促道,邊上的番子也個個流露出看好戲的神情。因爲海瑞身上這副鐐銬,就是赫赫有名的‘虎狼套’,無論何人,不管武功多高,上了這套鐐銬,便寸步難行,乃是朝廷專門用來對付江洋大盜、窮兇極惡之徒的。
可在廠衛那裡,卻也用它鎖拿犯事的官員,因爲手腳全銬在了一起,兩隻腳鐐間被鎖鏈牽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動,走起路來就像女人的金蓮輕移,故而在他們這裡,改叫‘金步搖’,名字很文雅,用意卻十分陰損,就是要折辱這些惹怒皇帝的清流文官,讓他們出醜。
遠遠看到這一幕,大堂中正襟危坐的大人們不禁心頭火起,怎麼說也是孔孟門徒、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呢?
“快走”衆目睽睽之下,提刑太監不好過於野蠻,只得連聲催促。
海瑞卻根本不聽,雙手提着鐵鏈,一步步慢慢向前移,幾個提刑太監只好耐着性子跟在後頭。
不一會兒,海瑞便在儀門前停住了,因爲他面前是高高的門檻,雖然對平常人來說,不過是邁腿就能過,但對一個手腳纏滿鐵鏈、走道都困難的人來說,就是個巨大的挑戰了。
那些提刑司的人,十分樂意看這個惹惱皇帝的傢伙出糗,便都在邊上袖手旁觀,存心要看他像烏龜一樣,從門檻上爬過去。
大堂上的諸位大人不忍逼視,但沒人敢出聲,更沒人敢說,把門檻撤了吧……他們都很清楚,皇帝雖然口上說不追究了,但心裡一定窩着火,就等有人幫海瑞說話,便打爲同黨了。
“磨蹭什麼?跪下來,爬過去!”一個提刑太監強忍着笑意,假裝正經道。
海瑞冷冷看他一眼,竟慢慢轉過身去,背對着大堂的方向,坐在了門檻上。然後雙手抓住鐵鏈,手腳一起用力,將兩條腿從門外搬到了門內,最後扶着門框,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大堂上的高官們看了,眼中流露出讚賞的目光。
提刑司的人起先倍感氣餒,但旋即又暗笑起來,因爲他們看到大堂前有好幾層石階,雖然不高,但對海瑞來說,是絕對沒法提腿登上去的。
果然,海瑞慢慢挪到石階前,便又一次立定不動。堂上的大人看看他,又看看那石階,心說,如果不跪下來,一步步爬上去的話,是絕對沒法進去的。
但海瑞是絕對不會屈膝的,他認爲自己不是受審的囚犯,而是一名殉道的士子,士可殺不可辱
退一萬步說,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呢,只要一跪下,哪裡還有氣勢,與滿堂的高官抗衡?
想到這,海瑞索性不走了,他轉過身去,一屁股坐在石階上,雙手挽着鎖鏈,正襟危坐,雙目微閉,養起神來。
見他如此囂張,提刑太監們都變了臉色,堂上就坐的大太監吳公公更是怒不可遏,指着海瑞的背影:“諸位大人看到了,這海畜生是多麼的狂悖”說着一拍驚堂木道:“海瑞,到了這裡還敢放肆,還不快來上堂受審”
海瑞轉回頭去,斜瞟他一眼,再看看頭上的匾額,淡淡道:“這裡是刑部大堂,怎麼輪到個太監發號施令了。”
“你”吳公公氣得嘴巴都歪了,望着上首的刑部尚書黃光升,道:“黃部堂,人家不聽咱家的,還得您老出馬。”
黃光升萬不想出這個風頭,他好歹也當了快四十年官兒,當然知道海瑞這樣的,無論結局如何,百年後都註定留名青史,實在不想讓自己成爲他光輝事蹟的反面陪襯……可這是他的地盤,別人能裝泥塑,可他這個刑部尚書不能啊,?只好硬着頭皮,緩緩道:“海瑞,不要寧頑不靈,速速進來。”
海瑞也許是轉得脖子疼,索性回過頭去,背對着堂上道:“請問諸位大人,叫海瑞來幹什麼?”
“廢話,當然是上堂受審了。”吳公公罵一聲道,他看着海瑞最來氣,就因爲這小子上了一本,害得他沒法過年還算小事,更是被皇帝當成出氣筒,整天責罵……本來說過了年,就把自己提進司禮監,現在直接沒了影,提不敢提。
“受審。”海瑞的目光,透過刑部的重重大門,最後落在寫着‘鐵面無情’四個大字的照壁上,淡淡道:“那就是還沒定罪了。”
“今兒這麼些人勞師動衆,就是給你定罪的!”吳公公冷笑道:“着哪門子急呀……”
“看來確實還沒有了。”海瑞直起腰桿,朗聲道:“《大明律》雲,官員未定罪前,一律去掉刑具,接受問話。”頓一頓道:“請照辦。”
“什麼?”不僅那吳公公驚呆了,在場的所有官員都在揉耳朵,雖然這條文耳熟能詳,但堂前受審的官員,哪個還敢聒噪,絕沒有像他這樣理直氣壯的。
“請按照《大明律》,將下官的刑具去掉。”海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卻沒人敢回答他。
海瑞也不出聲了,依然坐在那不起來。
“把他叉進來”吳公公快要被海瑞氣炸了肺,尖聲下令道。
四個販子便上前,亮出水火棍,要去叉海瑞的四肢。
“慢”眼看就要斯文掃地,高居正位的大明首輔,終於出聲了。大明朝最高級別的司法審判,也不過是三堂會審,像現在這樣的六堂會審,根本就沒出現過;尤其是內閣首輔做主審的,更是聞所未聞。
但聖命難違,徐階只好來了,在這裡他最大,甚至沒有能和他對等的內外官員。所以他的話,總算還有人聽。
見番子們仍然高舉着水火棍,徐階朝下手的吳太監拱拱手道:“敢問公公,有沒有旨意說,不給海瑞去掉刑具?”
這裡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送到皇帝眼前,吳太監只好實話實說道:“這個咱家不敢妄說。”
“既然沒有特旨,那就得按《大明律》辦。”徐階淡淡道。
“立刻解了。”黃光升下令道。
吳太監有些慌亂,但他萬萬擔不起這個責任,連忙道:“慢慢,咱家要先請示宮裡。”說着讓人飛速急報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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