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首輔訓話。”徐階本打算讓高拱繼續講,但剛要開口說話,卻被高拱一句堵上。
徐階聞言心裡破口大罵,你娃把好的壞的都講完了,讓咱怎麼辦?嚼你嚼過的饃?但也只能輕輕咳嗽一聲道:“三位都是部堂大吏之中,年輕有爲、勤勉克己的典範,響鼓不用重錘,次輔大人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僕不必多說什麼,唯有一事,不得不老調重彈……”這時他才進入狀態,展現出一位大明首輔應有的氣場,堅定目光彷彿盯着每一個人,道:“外廂視我等爲宰相,那是皇上和百官的擡愛。
雖然朝廷一應用舍刑賞皆由我等草擬,天子也無不應允,但我等需要時刻謹記,咱們入閣辦事,只是爲天子輔理朝政、參贊機要!說穿了,威福是皇上的,政務是六部諸司的,我等不過順天意公論而爲,將下情如實上達天聽,使聖意爲朝野心悅誠服。”
見衆人都一臉受教,徐階的情緒好了一些,聲調稍稍提高道:“我等身爲輔臣,關鍵在一個,輔,字上,乃輔助朝政之臣,而非朝綱獨斷之臣,所以一言一行,皆要因循本分,切不可竊主上威福以自專,置六部諸司爲屬吏,切記切記,不要越雷池半步。”
徐閣老在上面老調重彈,似乎無非是那套“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的白話版,但聽話聽音,在場諸位還是清晰的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要以爲當上大學士就了不起,你們必須要遵守規矩。內閣有什麼規矩呢?無非就是首輔負責制老大說了算,所以你們都要聽我的,別想着別出心裁,獨樹一幟什麼的……顯然還有敲打高拱,以儆效尤的意思。
高拱的臉‘色’當時就不好看了但人家老徐說得冠冕堂皇,他也沒法公開叫板,只能皮笑‘肉’不笑道:“元翁諄諄教誨,他們肯定都銘記在心了,時候也不早了,讓他們先去皇上那兒謝恩吧。”
徐階談興未盡,聞言只能不情願的中斷話頭,悶聲道:“好吧……”
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還是由高拱帶着三人從文淵閣出來,一路上都很沉默,各自想着心事,方纔在內閣的所見所聞,磉實與自己的心理預期,有很大落差…“本來都是在部裡數一數二的堂上官,現在進了內閣,卻得從頭做起好像初入衙‘門’的小年青一樣,是龍也得盤着,是虎也得臥着,委屈做小,甘當龍套。真是放着好日子不過非得受這份小婢罪。
但轉念一想,既然內閣這麼多不如意的地方,爲何外面人全都削減了腦袋往裡鑽?因爲內閣縱有千般不好但有一樣,是外面無論如何也比不了的它是國家的核心權力圈。縱使六部九卿各管一攤、皆有實權,像楊博那樣的,更是威風八面,連首輔都得讓他三分。但他們不入內閣,就沒法參與到這個國家的最高決策中。儘管他們可以道聽途說,瞭解到當時的情形但畢竟不是目見耳聞,就沒法清晰理解每道政令背後的故事應對上必然被動,久而久之便徹底落了下風,被人牽着鼻子走。
內閣閣員就不同了,雖然每日小心翼翼,但每次會議都不會缺席,至不濟也能看個明明白白,再強點的,甚至可以借力打力、翻雲覆雨,“…畢竟內閣大學士們也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爭端,有爭端的地方,就有可乘之機,有可乘之機,就有聰明人發榫的空間………,這就是內閣閣員強於六部九卿的道理。
三人都不覺着自己是笨人,所以走到乾清字外時,便對未來恢復了信心……
一經通報,很快便出來個穿着大紅金線蟒衣的太監迎接,四人一看,乃是老熟人馮保。
都是裕邸出來的舊人,馮保一見他們,也覺着格外親熱。但苦於周圍人多,無法表達,只能堆出一臉的笑容,道:“諸位閣老早,快進去吧,咱們皇上沒吃早飯,特意等着你們呢。”這小子多會說話,一句“咱們皇上”就把要表達的意思,明白無誤的傳達出來了。
沈默三個也笑着和他打招呼,恭喜馮公公高升,把馮保得樂合不攏嘴“……就像內閣中的情形一樣,宮裡裕邸的舊人也都‘雞’犬昇天。原來的大太監中,黃錦退了,要去南京享福,馬森雖然還掌着司禮監、御馬監,但內官監、以及乾清宮的管事太監,這些緊要的衙‘門’,全都換成了裕邸的舊人,新舊‘交’替已成必然之勢。
馮保現在就當上了乾清宮的管事太監,雖然不在內宮實權太監之列,但因爲是皇帝近人,所以地位很高,不僅穿着大太監才能穿的大紅蟒衣,誰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的叫一聲,馮公公。
但高拱不買賬,因爲他覺着當太監的就該有個太監樣,哪怕貪財點,愚蠢點也無妨,可這馮保附庸風雅、頗有學識苦是讓這掌了權,難免又是個王振、劉謹那樣的野心家“其實以他和皇帝的關係,想要封殺馮保,不過動動嘴而已,但他自持身份,不屑‘插’嘴內宮之事,心說只要有自己在,還怕小鬼翻了天?所以只是不冷不熱的應一聲,便道:“皇上這時候在西暖閣,我們進去吧。”小樣,憑俺們師生的關係,還用得着你在中間傳話?
馮鞏早習慣了高拱這樣,只是縮縮脖子道:“其實今兒在東暖閣。”
“哦?”高拱微微有些意外,西暖閣是皇帝起居的地方,東暖閣是皇帝批閱奏章、處理政務的地方。隆慶皇帝自登極起,便對政務極爲懈怠,極少涉足東暖閣,尤其是入冬後,更是整日窩在西暖閣中與后妃飲酒取樂,即使接見大臣,也只是在外間,從不出閣。
今日這是颳得什麼風,怎麼換地方了?
帶着疑問他率沈默三個進入東暖閣的外間,上來幾個小太監,給閣員們解披風,拿暖帽,然後躬身退下,整個過程不僅迅速,竟一點動靜都沒發出。
見沈默和張居正朝自己投來讚賞的目光,馮保臉上不禁有些得意這是他訓練的結果,別的宮裡的太監,可沒這份素質。
高拱當然不會理他,此刻已經換上一副嚴肅謹敬的面容,朝內間沉聲道:“,臣高拱攜新進大學士求見。”這原本是太監們的活,但高拱給他們省了。
“各位快進來吧……”裡面響起一把帶着喜悅的聲音。
兩個太監把厚厚的‘門’簾拉開,一股熱氣便撲面而來,四人魚貫進去大禮參拜之後,皇帝便叫起來,親熱道:“快入席吧,師傅們起了個大早,肯定餓壞了吧。”
高拱起身笑道:“謝皇上關心我等閣臣唯有兢兢業業、加倍努力,纔對的起皇上的信任。”
“也得注意身體,不要累壞了。”隆慶關切笑道。
沈默等人也起身多日不見,皇帝又瘦了,面容發黃、氣‘色’不濟,這顯然不是一個才三十歲的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快入席吧。”隆慶在正席上坐下,指着旁邊的一張方桌道:,“跟皇帝一起吃飯,遭罪所以咱們分開吃。”他是個很體貼下屬的君王,經常留徐階、高拱等人吃飯但發現高拱還好,其餘人總是恭謹地欠着身子坐着一邊小心翼翼地動筷子。心裡還在不停地打着算盤,生怕給皇上一個壞印象……就連徐階也不例外。
這不是吃飯,這簡直是活受罪,所以隆慶以後請大臣吃飯,總是自己單獨一桌,再給他們另開一席,好讓他們吃得痛快。
四人再次謝恩,便圍着方桌坐下,小太監們馬上擺上了一桌早點,琳琅滿目總有好幾十樣,‘色’香俱全、煞是‘誘’人。折騰了一早晨好高拱幾人,早已是飢腸轆轆,但皇帝不動筷子,他們也不好開始,便坐在那等着。
“師傅們教導過,放開肚皮吃飯,立定腳跟做人。”隆慶微笑道:“咱們分頭吃飯,什麼話吃完飯再說。”便端了一碗蓮子雪‘花’羹,專心喝起來。
見皇帝開始用膳,四人心下自在許多,便拿起碗筷,開始祭各自的五臟廟。馮保在邊上看着,心說吃相上也很體現‘性’格,高拱和陳以勤運筷如飛、呼啦呼啦的風捲殘雲,高鬍子的吃相尤爲不雅,甚至粘得鬍子上都是飯湯。而沈默和張居正就斯文多了,絕不會飛象過河、也不會撥草尋蛇、更不會發出聲音,吃相從容淡定,餓死都有個飽樣…………馮保以斯文自居,所以看沈默和張居正,要比那兩個順眼多了。
隆慶食‘欲’不振,吃得不多,不一會兒就放下筷子,皇上已經要漱。了。沈張二人正好面對皇帝,一見這情景,連忙也擱下筷子。陳以勤見他倆做直身子,也不吃了,高拱嘴裡正含着個灌湯的小籠包,咽不下吐不出,一時有些發窘。
“你們吃,不要管我。”隆慶連忙解圍道:“朕早先用了點,已經不餓了*……”說着起身道:“朕先去裡間寫字,師傅們吃飽了再過來*……”不待他們起身謝恩,便‘抽’身進去了。高拱這才放下了心,把嘴裡的小籠包慢慢吃下去,狠狠瞪他們三個一眼。
雖然說是繼續吃,但哪能讓皇帝久等?四人連三趕二地扒拉了幾口,就忙放下筷子,進去裡間了,裡間是御書房。迎面是一排高大的書架,書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卻少有翻動。
,宵衣旰食,的泥金橫匾下,是紫檀木的寬大書案,上面文房四寶擺放整齊,隆慶正在提筆寫字。看見幾人進來,也不停下,口中道:“師傅們吃好了嗎請先坐下用茶,朕馬上就完。”
四個人便屏息凝神,等着隆慶寫完字,除了高拱外,三人心中都不平靜……看皇帝這樣子並不像外間所傳的那樣昏聵,甚至比在潛邸時,更加有風度了。果然是眼見爲實耳聽爲虛啊。
隆慶擱下筆,接過手巾擦擦額頭的虛汗,笑道:”騰寫了幾幅字,送給師傅們。”說着揮揮手,馮保便和個小太監,拿起最左邊的一副,小心展示給四人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啓宏元師”便聽隆慶道:“這幾個字,送給高師傅,您是朕的啓‘蒙’恩師,朝夕相處的九年裡”‘蒙’您悉心教誨朕、保護朕…………”說着動情道:“沒有你就沒有朕的今天……”
高拱的眼圈當時就紅了,推進山倒‘玉’柱,跪在皇帝面前,哽咽道:“臣肝腦塗地,死而後已,絕不辜負皇上的期望。”
“快快請起”隆慶親手扶起他道:“您是朕的師父,以後不要跪了*……”
高拱連道不敢”以袖遮面,站起身來。
放下那副字,馮保兩個又拿起第二幅,上面“仁言利博”隆慶指着那字對陳以勤道:“陳師傅同樣爲朕師九年”對朕竭進保護之力,朕把這四個字你。”
陳以勤知道,皇帝指的是當年裕王地位搖搖‘欲’墜時”自己在三公槐大會上,以隆慶的名諱,載釐,爲發端,做了一番,國本早定,的演講,大大的鞏固了裕王的地位,一些流言蜚語也消失無蹤。皇帝顯然沒忘了這份恩情。
他感動莫名,趕緊如高拱一般接下。
第三幅拿起來,上面是,患難亨困”陳以勤指給張居正道:“張師傅,當年多虧你爲朕與嚴黨周旋”爲朕默默做了很多,別人雖不知道”但朕銘感五內,這幾個字送給你*……”
張居正冷麪熱心,聞言眼圈一熱,恭敬的行禮接下。
還有最後一幅字,皇帝索‘性’自己拿起來,衆人只見是,肝膽貞賢,四個字,只聽隆慶道:“沈師傅,我們雖然相處最短,但無須諱言,你我之間的關係,又與諸位師傅不同,都在這幾個字裡了。”
沈默重重的點頭,人非鐵石,得君上如此相待,他又怎能不感動?
四位曾經的裕邸講官,現在的內閣大學士,一人得到了皇帝井一幅字,其中還有個淺淺的玄機,高拱的字中,含着個,元,字,陳以勤的含着個,利,字,張居正的含着個,亨,字,沈默的含着個,貞,字,合起來就是,元亨利貞,!
易經第一卦曰:天有四德,元、亨、利、貞!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幹也。
隆慶皇帝把他們四個與四個字對應起來,其中的殷殷期盼,不言自明……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皇帝這次的表現,真要讓包括高拱在內的四位大學士擊掌喝彩!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絕不是畢庸之君能夠想到的!
其實隆慶皇帝也是苦思多日,纔想出這個辦法來的。那些言官們上的奏章,他其實都看了,也覺着說得有道理。畢竟他和父皇有仇,但跟祖宗江山沒仇,既然做了皇帝,自不希望把江山給敗了。但是他所面臨的,是父皇嘉靖留下的爛攤子,內憂外患,國將不國;而他的大臣們,都是在嘉靖手下練出來的,巧舌如簧、膽大包天、腹黑皮厚、各個難搞!
登上皇位不久,他就意識到了,自己既沒有能力救這個國家於水火,也沒有能力把這些大臣治得服服帖帖。國家是不好管的,皇帝是不好當的,至少我沒那個本事,肯定越忙越‘亂’……,人貴有自知之明,能有這份覺悟,他就比絕大多數人要明智的多。
當然隆慶本身,也不想吃那份苦,俺提心吊膽、裝模作樣十幾年,終於一朝翻身得解放,當然不能再犧牲生活質量了。治國那麼累,還是‘交’給大臣們去做吧,自己多做些愛做的事,豈不兩全其美?
當然,必須要信得過的。那麼誰是信得過的人呢?對於隆慶而言,他接觸過的人不多,除了太監之外,就相信自己的幾位老師,高拱、陳以勤、沈默、張居正,這都是他完全信任,可以託付一切的人……
所以當初徐階提出,要在內閣增加兩個名額時,隆慶一口就答應下來,並明確提出,希望首輔能多給裕邸講官機會……皇帝相當逍遙天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須選對掌櫃,才能安枕無憂。
而正是有這個前提,老徐階纔會在那次朝會上,看似冒失的把張居正推出來……張是裕邸的講官,又有沈默做伴,皇帝自然不會反對。
後來一連串變故後,徐階仍然有信心讓張居正入閣,皆因爲他知道皇帝的想法,高拱同樣也知道,所以陳以勤也能入閣……
結果內閣七位大學士中,就有四位是裕邸舊人,甚至佔了多數。今天再借這個機會,鄭重的把國事託付給他們,隆慶就徹底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