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江浙沿海多島嶼,倭寇狡猾如狐,目下主要襲擊這些島嶼,消息則被沿海官軍嚴密封鎖,是以一時並未傳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出正月,必然會傳到紹興……而且我敢斷言,隨着島民舉家內遷,倭寇一定會攻上大6的!”沈煉滿面痛心道:“東南西北皆有大敵,我大明真的是滿身傷病,如果再不醫治,子民堪憂,國運堪憂啊!”
沈默看到沈先生眼中溢滿了淚水,顯然是痛心到極點了,他小聲問道:“既然是邊防有事,先生爲何要去北京呢?”
“因爲我大明的病根在那裡!”沈煉剛剛壓抑下去的怒氣,又一次爆出來,他一手指天道:“我們是什麼人?天下最優秀、最高貴的華夏子孫!華夏是什麼國度?五千年來,都是天朝上國,天下第一!過去是,現在是,將來……”說到這裡他頓住了,過了一瞬間才堅定道:“將來也一定是!”
“除了我們自己,誰還能打敗我們?”沈煉提高聲調,激動道:“小小的倭國不能,外強中乾的韃靼也不能!我們不是敗在蒙古人和倭奴的手裡,我們是敗在國賊的手裡啊!”
“何爲國賊?”沈默輕聲問道,別人越是激動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越清醒,根本不受任何影響。
“國賊者,嚴嵩父子也!那嚴嵩交通宦官,迎合上意。靠着供奉青詞驟致顯貴!又口蜜腹劍、陰謀讒害了夏輔,自己代爲相。一時間權尊勢重,一手遮天。連着他那兒子嚴世蕃,也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兼尚寶司少卿,那嚴世藩爲人更狠,因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聰明狡詐到了極點。”
“那嚴嵩十分重視他的獨子,凡疑難大事,必須與他商量,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以至於朝中有‘大小二丞相’之稱。他父子二人濟惡,迷惑主上,招權納賄,賣官鬻爵。官員求富貴者,以重賂獻之!更有那不知廉恥者,拜他門下做乾兒子,即得升遷顯位。有人作詩嘆道:‘少小休勤學,,必用有錢人’!”
“譬如說北方統帥先有仇鸞、後有楊順,皆是貪生怕死,只知鑽營搜刮之輩,卻因爲賄賂嚴氏,竟能執掌北疆防務!每次韃虜來襲,都不敢出兵救援,直待賊人滿載而歸後,方纔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鬼混一場。爲了掩人耳目,甚至殺害我大明邊民,充做韃虜級,解往兵部報功!有這樣的統帥在,韃虜真是如入無人之境啊!”
“再說我沿海一帶,因富庶被視爲肥差,自從嚴家父子掌權後,那嚴世藩便明碼標價,拿出一萬兩可做一個知縣,三萬兩可做一個知府。那些排班候缺的官員,典賣家產、四處告債也湊不齊這麼多錢,‘聰明絕頂’的小丞相,竟然讓他們先打欠條,上任後按照一分利分期還清。這樣上去的官,自然要刮地三尺,敲骨榨髓,哪裡還會管草民的死活、地方的安定?”
“於是乎,那些被敲詐乾淨的富商、走投無路的漁民、以及一些不得志的小吏、書生,便紛紛加入倭寇,爲之嚮導!據說倭寇之中,中國人的數量竟然多達七成,真倭反而只有三成。因此倭患不僅屢撲不滅,而且氣焰益張!若不是被颳得怨氣沖天,這些人縱使再兇殘,也不至於跟那些卑劣的倭人攪在一起!”
“如果這顆毒瘤不去,像東南、西北這樣的疾病會越來越多,我大明朝病入膏肓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說完長長一串話,沈煉的聲音卻依然如金石一般,一字一句:“我這次去北京,就是要會一會這大小二丞相!”
聽着沈先生的長篇大論,沈默心頭升起一絲明悟……這纔是他給我上的最後一課呢。沈默基本上贊同沈先生的觀點,只是他隱隱覺着,將國事糜爛的責任,一股腦推到某個人的身上,似乎有些偏頗,不過現在不是辯駁的時候,而是如何打消他這個可怕的念頭。
沈默搜腸刮肚一陣,才小心翼翼道:“先生,若是按您所說,嚴黨如此勢大,清流力量又如此弱小,咱們是不是應該暫避鋒芒,徐徐圖之,不該和他硬碰硬啊。”
沈先生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之情,他本以爲經過自己的一番慷慨陳詞,沈默應該已經激動甚至衝動了,誰知這個學生聽完之後,依然我行我素,反倒勸他不要衝動,沈煉一陣氣餒,不由生硬道:“若是人人都只圖自保,敢怒不敢言,那何日才能剷除禍國鉅奸?拖一日我大明就病一分,拖得久了,病入膏肓怎麼辦?”
“科道言官們呢?”沈默輕聲問道:“四十五名給事中,二三百名都察院御史,這些人難道都是嚴嵩的黨羽?”
“當然不是!”沈煉眉毛一挑道:“只有不知廉恥之人才會依附嚴黨,稍骨氣的便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
“那他們爲何不說?”沈默皺眉道,他感覺自己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沈煉無奈的嘆口氣道:“一場大禮議,讓聖上對士林疏遠無比;一場百官哭門,又讓嘉靖朝的廷杖開了先河,聖上自此酷待言官,動輒便打,以怵人心,鉗制人口。眼見着一根根硬骨頭被打斷,駭得朝臣噤若寒蟬,哪個還敢與聖眷正隆的嚴閣老放對?”
“聖眷。”沈默輕吐出兩個字,便噤聲不言了。
但這已經足以讓沈煉如遭雷劈、呆若木雞,屋裡空氣如凝滯了一般,就連油燈的光,也突然晦明晦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