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寒地凍,俗語有云:‘臘七兒,臘八兒,凍死寒鴉兒;臘八兒,臘九兒,凍死小狗兒;臘九兒,臘十兒,凍死小人兒。就沒有什麼鮮花能受得了這份嚴寒了。可一年裡用花的高峰期,偏偏就是入冬以後至過年這段時間,其餘的季節,反倒銷量不大。
好在幾百年下來,北京的花農早就掌握了讓百花在隆冬盛開的技術。南郊的花農,家家都建有‘花洞子’……雖然比沈默京郊農莊裡的暖房簡陋些,但原理是一樣的。嚴冬季節,室外天寒地凍,花洞子內溫暖如春,照樣培育鮮花。雖說是寒冬臘月,但那些鮮花的品種比起春、夏、秋三季卻更爲豐富多彩。
等到鮮花似開未開時,便有花店來收購,也有花販子,也有自己挑着出來賣的。這麼冷的天,嬌嫩的鮮花半晌也捱不得凍,是以他們所挑的花擔都是特製的……扁擔兩頭各是一個圓柱形的荊條大筐,筐內壁糊有兩層高麗紙,筐底放有小炭爐,筐口上覆有穹窿形的筐蓋兒……簡易卻嚴實而溫暖,足以保護鮮花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依然可以嬌豔欲滴。
沈默和高拱算是來對了,平時鮮花都是收在筐裡的,只有今天這樣暖和的中午頭,纔會擺出來招攬生意。兩人也不急着開始,先悠閒的走走看看,欣賞一下鮮花,同時也尋找攀談的目標。採訪也要選對對象,要是碰上個問十句說一句的扎嘴葫蘆,能把你活活鬱悶死。
最後,兩人選定了個攤子在角落上,看上去又是個很愛說話的漢子,便在他的攤前流連起來。
鮮花最好賣的時候是年前,今兒是新年第一個集,花市上人少買賣也少,所以那漢子一看到有主顧,馬上殷勤的招呼起來道:“二位爺真是好眼光,咱趙家樓的牡丹是一絕!二位爺一看就是非富即貴,搬幾盆回去,包您全年都富貴滿堂。”果然是個嘴巴。
“這養花也有招牌?”高拱笑問道。
“那是當然。”漢子笑道:“各村各有專長,只有咱趙家樓的牡丹,能控制在春節時開花……”說着指指左邊的攤子道:“他們樊家村的黃月季,花早形好香味濃,技壓羣芳;”又指指右邊的道:“他們潘家廟種的玉蘭,這時節除了廣州那邊,他們是獨一份。玉蘭花開時,一挑插花五六十斤,每斤要三兩銀子。”
“這麼貴?”高拱不禁倒吸口冷氣道。
“您還別嫌貴,這玉蘭向來不用挑着賣。”漢子一臉你外行道:“北京城有錢人家海了去了,花還在樹上就全訂光了,您要晚一步,買都沒地兒買去。”
“這得賺發了吧?”高拱王看着那潘家廟的花販道:“那還不在家過年,這麼早就出來練攤?”
“賺啥賺?”潘姓漢子一臉苦澀道:“還得往裡賠錢……”高拱等他說下去,那人卻住了嘴,顯然就是個扎嘴葫蘆。邊上人也不好拿他家的事兒說長道短,也都住了嘴。
見高拱懸在那裡有些尷尬,沈默這纔出聲道:“看看花。”
三個攤主一下都來了精神,爭先恐後的打開請他上前端詳,沈默一家家走過,走到哪個筐前,哪個攤主就掀開筐蓋。筐蓋一開,只覺一股炭火的熱氣撲在臉上,暖烘烘的;熱氣中融合着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鑽入襟袖。俯視筐中,映入眼簾的有牡丹、臘梅、碧桃、瑞香、海棠、石榴……等各種奇葩異草,碧枝翠葉,奼紫嫣紅,令人目迷五色,心曠神冶。沈默是真喜歡花的人,不由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
三個攤主便七嘴八舌的奮力推銷,沈默擡擡手,示意他們安靜道:“你們三家的花,我們可以包圓。”
三人當時就震驚了,他們每人都帶了百多斤鮮花,賣到現在也還剩一大半。鮮花有貴有賤,但平均下來,一斤怎麼也得七八錢銀子,要包圓的話,最少也得一百兩。
沈默說完後,看着三人的表情,也覺着有些不對勁了,乾笑道:“怎麼,要很多錢嗎?”
三人快速的商量一下,便由那姓趙的小聲道:“給您老饒一饒,九十兩銀子拿走……”
“……”沈默也沒想到這麼多錢,不由有些口乾舌燥道:“啊,還真不便宜……”他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以爲這點花也就是十兩八兩呢。
難得見他不淡定一次,高拱在邊上偷笑,他知道沈默是大財主,所以也不吭聲。
那三個花販怕沈默反悔,連忙誇獎自家的花如何如何好。沈默心中苦笑,真是算計不到就受窮。他又是個好面子的,說出話去豈能反悔?擡擡手,對那三人道:“說買就買沒問題……”三人剛要雀躍,他又大喘氣道:“但我有個條件。”
“您講……”三人就知道沒這麼容易。
“你們得陪這位爺說說話……”沈默一指身邊的高拱道:“這位爺有個癖好,特別愛打聽,一天不打聽點事兒,哎呦,就吃不好睡不着,過不下這天來。”
“喔……”三人齊刷刷望向高拱,心說還真是啥毛病都有啊。
高拱知道這是沈默報復自己,剛纔笑他那幾聲呢,只能嘆口氣:“唉……”算是默認了。
見對方沒有異議,沈默讓護衛回去拿錢,又對那三人道:“邊上有家茶館,咱們收攤到裡面去,我請喝茶。”
不用在外面挨凍,還有茶喝,這好事兒當然不用勸,三人收拾收拾攤子,挑起大筐就跟他到了邊上的茶館。
沈默要了個雅間,叫了壺茶,聽說他們三個沒吃飯,又叫了些茶點給他們充飢。
三人心說今兒是遇上善人了,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對高拱道:“您老想打聽什麼,俺們雖然是鄉下人,但整天在集上擺攤,東家長西家短,三個蛤蟆五個眼的知道多了,包您舒坦。”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高拱心中苦笑,清清嗓子道:“老潘,就說說你這花這麼貴,咋就不賺錢呢?”
“唉……”那老潘頓時吃不下了,硬嚥下嘴裡的點心,喝口茶道:“您老問,咱就說。別看賣得貴,可那玉蘭是樹,不是草,得專門建兩丈多高的花棚子,還不能栽密了,全村的暖棚子加起來,也不過兩千株……像俺家裡有八十株,一年最多不過產三千斤鮮花。”
“那也將近萬把兩銀子了。”高拱咋舌道:“肯定是大戶了。”
“呵呵,本錢擺在那呢,照料這麼個花棚子,光燒炭、還有肥料、硫磺、維護、苗木……這就得三千多兩。”老潘搖頭苦笑道:“整一個吞金獸。”
“那也還有七千兩呢。”高拱道。
“我的爺,您家裡肯定沒買賣,”老潘苦笑道:“宮裡的歲貢、衙門裡的歲辦,可全都落在俺們村裡,我家兩個花棚子,一年就是五百斤的定額,又有五百斤的增額,皇店裡還要低價強收一千斤。再加上給官老爺們的孝敬,一年下來,滿打滿算能整個持平,運氣不好,還得往裡賒錢。”
“宮裡要這麼多花幹啥?”高拱奇怪問道,光玉蘭就幾萬斤,別的花肯定也少不了,當飯吃也吃不了啊。
“嗨,賣唄。”大嘴老趙吃飽了,打開話匣道:“花收上去,小半送宮裡,大半就要轉到那些皇店還有私店,他們再賣了掙大錢,個個富得流油。”
高拱和沈默對望一眼,沒想到宮裡的太監竟猖獗若斯。所謂皇店,初設於正德年間,店的收入應該歸內庫,但由內官經管,大半倒要流失了。皇店有多種,如三人所說的花酒鋪,就是太監們以皇店爲名,收商販貨物專賣……其出售的商品不多,但無一不是緊俏值錢的好東西。或者說,宦官們就是看着啥值錢收啥,且只付極少本錢,當然大賺特賺。
宦官除把持皇店外,還依仗政治特權,在京畿附近建立私店。這些私店勢焰之盛、擾害商民之甚,更烈於皇店……畢竟皇店還掛着皇帝的名頭,多少還得講究點吃相。而私店就毫無顧忌了,他們直接向工農索要產出,恃強分文不給!已經不是與民爭利,而是直接搶劫了。
皇店、私店之禍,在武宗朝鬧得怨聲載道,官員上書說,它已經‘盡籠天下貨物,令商賈無所謀利’了,以致武宗遺詔中不得不令‘革京城內外皇店’。世宗初即位,馬上對掌皇店的首惡太監加以懲處,將其爪牙發配充軍,迫使宦官勳貴在這方面稍作收斂。但厚利之所在,收斂只能是暫時的,隨着世宗日漸癡迷修道、花費鉅萬,只能默許太監們重開皇店。隨着世宗日漸老病,太監們也逐漸大膽起來,又把私店重新開起來……沈默知道的,前朝司禮諸監中。馬森八店,歲有四千金之課。陳洪市‘店遍於都市,所積之資,都人號爲百樂川’。連像黃錦這樣比較正直的太監,也開設布店,以善經商知名。這些形形色色的皇店、私店暗損國稅,壟斷經營,甚至斷絕一些商人生計,嚴重扼殺了京畿附近商業的發展。
現在換了隆慶皇帝,看起來他們不僅沒有收斂,反倒更加囂張了。
話題涉及到宮裡,三人也是不敢多說,只是唉聲嘆氣。
高拱已是心情大壞,道:“既然如此,就不種那些招眼的花,多種點不值錢的唄……或者乾脆種地,省得整天白忙活。”
“那就更活不下去了……”老趙眼淚都快下來了,道:“您覺着玉蘭、牡丹、黃月季種的不值,可是要沒有這幾種花,俺們三個還不一定在哪呢……農民苦啊,太苦了。這租那稅、加派提編,變着花樣的往咱頭上加,結果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吃飯都不夠。”頓一頓道:“還要出丁去修長城、修樓堡、一去就是大半年,死了殘了太正常不過。您出去北京城看看,豐臺那邊除了咱們花鄉十八村,哪個村不是死的死逃的逃,十戶能剩下兩戶就不錯了。”
“就算咱們花鄉,十八村也是有高低之分,那些養不出名花來的村子,整天有官府的差老爺下來催租催稅,要吃要喝,稍有怠慢,就鬧得你雞犬不寧,日子根本過不下去。”老樊接話道:“俺在侯家莊有個姑表舅,窮得眼冒金星,三個兒子根本找不上媳婦……他都發窮恨說,找不上也好,多一雙筷子就得餓死人。”說着有些小幸福道:“至少俺家四個小子都娶上媳婦了,也沒餓死一個。”
“這是爲何?”高拱低聲問道。
“因爲咱是給宮裡進貢的,官府不收稅不抽丁;再說公公們每年要收俺們的話,就不讓差老爺再來騷擾。”老趙也有些自豪道:“俺種牡丹雖然不掙錢,可俺還能插着種別的呀,像梅花、迎春、海棠、石榴啥的,尋常人家都喜歡,不愁賣。一年下來,也能收入個二三十兩銀子,刨去吃穿,還能給兒子娶媳婦,就知足了。”
看着他們一臉知足的表情,高拱心裡酸澀的很,沈默心裡也不好受,被人盤剝若斯,還知足成這樣,可見這世道,還讓老百姓有沒有活路了。
“賣這些花就是純賺了?”見高拱喘開粗氣了,沈默接過話頭問道。
“當然不是了。”老趙道:“進城有進城稅,擺攤有擺攤稅,還有些閒大爺過來打秋風,這都得好生孝敬着……但總歸是還有得賺的。”京師稅務主要是在進城的九個門收稅。各門均有內官監稅,而且徵稅日苛,且在稅額外,宦官們還另有需索。嘉靖四年,戶部主事繆宗用監稅,親見‘九門守視內官每門增至十餘人,輪收錢鈔,競爲削,行旅苦之”。於是請上裁之,但沒過些年,又被太監們想方設法的變回來了。
和三個花農又聊了一會兒,知道他們還要趕路回家,沈默便付了錢,讓他們離去了。
待三個花農一走,高拱終於抑制不住怒氣,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把茶杯都震落了,兩眼通紅的怒喝道:“這些閹豎太可惡了!若不整治,大明要亡在他們手上!”
沈默點頭道:“太監,毒瘤也。”侍衛們已經清場,他也不擔心這話會傳出去。
“我明日就上書皇上,要他把皇莊全撤了。”高拱喘着粗氣道:“還有那些監稅太監!”
沈默也不接茬,重又拿了個茶杯,倒上茶喝起來。
“……”高拱憋了一陣子,道:“你怎麼不勸我?”
“您自己也知道不現實,”沈默輕笑道:“還用我勸嗎?”
“唉……”高拱嘆口氣,有些鬱卒道:“是啊,當今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寵幸宦官,就算老夫說,皇上也不會聽,還平白得罪了那些閹豎。”他雖然魯直了些,但也知道小人難防、讒言難當,那些太監現在得罪不起。
“時機不到。”沈默輕聲道:“坐穩了位子,再辦這件事也不遲。”
“嗯……”高拱悶哼一聲,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不行,就算現在剷除不了,我也要敲打他們一下,不能讓死太監們這麼囂張了。”
“在這件事上,要麼不做,要麼做絕。”沈默低聲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我能等,老百姓可不能等。”高拱黑着臉道:“多等一年,就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知而不作,當政之恥也!”
高拱的話雖然令人欽佩,但沈默不能認同,正如方纔所言,他奉行的是‘要麼不做、要麼做絕’,其實很多的社會弊端,他都深有了解,對那些需要改革需要消滅的地方,更是瞭然於胸。但他絕不會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去挑戰那些利益集團……至少在能承受住反噬前,他絕不會輕舉妄動。
至於拯救萬民於水火,那是高鬍子的興趣;解決國庫空虛,那是張居正的理想,我是不會插手的,因爲我想要的更高更難更危險。我知道官員的政治生命有多脆弱,我必須小心的堅持下去,積蓄、準備、籌劃、等待……直到機會降臨,我纔會賭出自己的一切,爲畢生的理想賭一次明天!
只要我還在,那希望就一直在,或早或晚,終有實現的那一天……所以高大人,您要失望了,我只會站在你身後,不會站在你身前,更不會爲了你的理想獻身。
但這並不妨礙我,對你致以崇高的敬意,並盡我所能的幫助你,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