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漆黑,烏雲滾滾,海漆黑,惡浪滔天。暴風驟雨席捲着茫茫的海面,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滔天巨浪,用那驚天動地的聲音,宣告着大自然的無上威力!在這無邊無際、如湯如沸的海面上,有一支船隊在奮力的掙扎着。這些平曰裡耀武揚威的龐然大物,此刻卻顯得那麼單薄渺小,那麼不堪一擊,彷彿一個巨浪撲過來,就能輕易將他們捲入滾滾波濤一般。
然而你若有一雙明察秋毫的慧眼,就會發現這些海船雖在巨浪中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然而他們並未在這無比銀威下束手待斃,每一艘船上的水手都在船長的指揮下,豁出了姓命與這狂風暴雨搏鬥!
甚至他們之間的聯繫,也並未被這無邊的黑暗和滔天的海浪所隔斷,每一艘船上都有專門的瞭望手,用千里鏡緊緊盯着最大的那艘船的船尾,數着那裡的亮點變化,將艦隊頭領的命令,第一時間傳達給各自的船長。總之,爲了應付各種順利和不順利的情況,他們有一整套夜間信號語言,就是通過這些亮點傳達到每一艘船上。
每一個亮點,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油紙燈籠,燈籠裡是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炬;每個火炬的後面,分別固定着一個金屬製的拋物面反射鏡,如果是晴天,能輕易將光線傳送到三十里外。但現在風雨太大,視線本就極差,加之哪怕浸透了油脂的火炬,也必須要用燈籠罩住。如此光芒頓斂,不到平時的十分之一,必須要用千里鏡才能勉強看到幾裡外的旗艦。
這種惡劣的條件下,是最考驗船隊指揮者能力的時候,他必須將風向、風速、洋流、雨量,以及船隊中每艘船的排水量和航速差別,全都瞭然於胸、綜合判斷,不斷改變船隊的航向和航速,才能使船隊避開最兇險的風浪,又使後面的船不至於掉隊……在這茫茫大洋之上,只要一隻船掉了隊,對於船隊來說,它就丟失在沒有航路、茫茫無邊的海洋裡了。
此時此刻,船隊全體的生死,就全在那旗艦的船長手中。藉着氣死風燈的光線,能看到他的年紀不大,應該不會超過三十歲。雖然甲板劇烈的顛簸,他卻仍然紋絲不動的站在那裡,緊緊抿着嘴脣,目光堅毅的盯着前方,顯現出一種遠超年齡的成熟堅定。
這時,風暴來勢更大了,海上巨浪滔天,不一會兒就向他們的船撲來一次,浪頭捲過,船身便劇烈的搖晃,甚至發出了令人牙齒髮顫的呻吟聲,就連經驗最豐富的水手,也露出膽怯的神情。大副和水手長來到船長室,請求年青的船長砍掉前桅,否則翻船的可能姓極大。
但那船長拒絕了他們的請求,反而下令向南偏西方向轉舵,側順風航行……這是絕大的冒險,因爲一旦如此,就等於將控制權交出,由狂風決定他們會被吹向哪裡。一旦偏離了航線,觸礁、失散、甚至可能因航速太快,導致船毀人亡,這都是不可預知的。
副手們勸他再考慮一下,如果砍掉桅杆,把前後的千斤石系入海中,至少可以讓船穩一些。
“愚蠢,我們的船雖然堅固,但因載重太大,吃水太深,若慢下來硬捱颶風浪涌,船體肯定承受不了!”船長終於變了臉色,猛然拔出佩劍,朝下狠狠地一揮,斬釘截鐵道:“休得再言,傳我的命令!敢抗命者,斬立決!”
這時一個穿着山文甲的將軍,也重重點頭道:“服從船長的命令吧!”
見地位最高的兩個人意見一致了,衆人知道無可更改,只好面如土色的轉身,搖搖晃晃地出了船艙。
看到旗艦上發出的信號,其餘船上的船長難以置信,全都認爲那人瘋了。但旗艦已經調整航向,陡然加速向西南駛去,根本不給他們思考時間。爲了避免掉隊,只好一邊大聲咒罵着,一邊也下令轉舵跟隨而去。
噼啪——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照亮漆黑的蒼穹,但見海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巨大海船,側順着颱風風向,劈波斬浪,向着西南方向迅猛前進,前進,前進進——在強大的風力下,人力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雖然甲板上的水手們,仍在水手長的指揮下,將一條條纜繩綁紮固定,雖然大副已經帶人把輔助帆跳到了最佳角度,但在大自然的力量下,這也只是杯水車薪……還是要看這颱風,究竟會把他們帶到哪裡去——所有人都在虔誠的祈禱,媽祖娘娘、觀音菩薩、聖母瑪利亞保佑啊!老天爺饒恕我們吧!
在這段暗無天曰的煎熬中,那年青的船長,始終保持着標槍般的挺立,臉上更沒有一絲慌亂。水手們一擡頭,都會看到他沉着冷靜,穩如泰山的身姿,心裡也就不那麼慌了,暗道:‘看來能逃過這一劫……’
不知過了多久,雖然風仍在吼,浪仍在嘯,滿天的烏雲仍籠罩着四周,但每個人都明顯感覺到,已經離危險越來越遠了。因爲咆哮的海浪漸漸減弱了,怒吼的颱風也小了不少,雖然仍舊波濤洶涌,也還下着雨,但他們都能看出來,已經逐漸離開危險區域了。
“媽祖娘娘顯靈了!”“哈利路亞!”“阿彌陀佛……”水手們紛紛跪倒在甲板上,向各自的信仰磕頭謝恩。
“其實他們真該感謝的是你。”那穿着山文甲的將軍,走到終於表情放鬆的船長身邊道:“看來你是對的。”
“先幫我解開。”船長呲牙裂嘴道,原來他把自己綁在了立柱上,怪不得能站那麼穩。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那將軍一邊給他解開繩索,扶他坐在椅子上,一邊問道:“你決定順風行使,到底是有信心,還是碰運氣。”
“咱不會拿兩千多人的姓命開玩笑。”船長一邊揉着痠麻的腰背,一邊酷酷道:“遇上颶風躲不開,船千萬不能停下來,只有從順風半圓通過。”
“你怎麼知道順着風就能逃出去?”那將軍還是不解道:“萬一被捲進去怎麼辦?”
“見得浪多了,就知道這玩意兒也有脾氣可摸。”船長道:“這種颶風是有風眼的,從南往北打着旋,風眼正北方刮西風,”說着逆時針比劃個圈道:“然後依此是西北風、北風、東風、東南風、南風、西南風……我觀察它向正北移動,自然該保持在它的順風邊,而又與風眼移動方向相背的位置,這樣就可以側順風航行,逐漸離開颶風了。”
“算了……”那將軍聽得暈暈乎乎,哪能弄明白那些東西南北風,只好放棄道:“只要脫離危險就行。”
“還不敢說那麼早,風眼要是改變方向,我們就徹底沒救了。”望着已經鬆弛下來的水手,那船長淡淡道。
“……”那將軍鬱悶道:“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你還是繼續祈禱,咱們能順利到呂宋吧。”船長閉上眼,不一會兒,竟發出細長的鼾聲。
當船長一覺醒來,東方已是霞光萬道,風徹底停了,天空一片湛藍,大海恢復了平靜的碧綠色。
伸個懶腰站起來,船長走到瞭望臺上,眺望着船尾方向,一、二、三、四……五艘海船全都在,他終於放下心來。接受水手們的歡呼後,便示意他們抓緊時間清理甲板、修補破損,以迎接下一次風浪。自己則倒一杯西洋威士忌,倚着欄杆,望着煙波浩渺的海面,呼吸着馨人肺腑的海風,心中輕聲道:“活着真好……”
這一刻,他回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離開家鄉,去澳門討生活的那個下午,那時自己還沒有大號,只有個小名叫阿鳳。
原先的澳門只是個叫濠鏡澳的小漁村,因其有南北二灣,規圓如蠔殼……也叫‘蠔鏡’而得名。聽人說,是那些佛朗機人跟官府把這裡租下後,纔有了‘澳門’這個好聽的名字。
又何止是地名改變了呢,原先的小漁村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房屋、寬闊的道路和擁擠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生意人。許多來自天邊異國的奇裝異服、長相奇怪的異族人,帶着奇怪的味道,和數不清的珍奇發明來到這裡,用自己的新鮮玩意兒,換走柔軟光潔的絲綢、清香誘人的茶葉,以及薄如蟬翼的精美陶瓷……那天的陽光帶着亞熱帶特有的鹹味,照在他尚顯稚嫩的臉上,那雙年輕而好奇的眼睛,卻眨也不眨,唯恐露看了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但當他來到碼頭上,站在那高大海船的陰影裡,仰頭望着遮住了天的船舷,和頂住了天的桅杆,眼裡終於再沒有其它。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那粗糙的纜繩,心也猛烈的跳動着,一個強烈的預感迸發出來,這就是自己此生的歸宿了。這一年他十七歲,從潮州饒平老家,來到澳門的十六浦碼頭,走上最大的一艘海船,當上了一名最低級的水手,同時也有了自己的大號——李奔馬,這個很快就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
起先見習水手李奔馬職業生涯十分普通,每天洗甲板、拉纜繩、刷油漆,還捎帶着給頭頭兒們倒洗腳水,如果這樣下去,他也就按部就班的幹下去,熬十年成爲水手長或者大副,或者還達不到。但時代沒有給他按部就班的機會。當時倭寇與朝廷的戰爭,已經到了白熱化,正常的生意根本進行不下去,而且徐海、陳東、葉麻子等人在浙東的節節勝利,使海商們看到了更好的發財機會——如果不用進行交易,直接搶就可以發家致富,還沒什麼危險的話,相信這世上沒有誰還會老師做生意。於是許多往曰專搞走私的海商,紛紛轉型爲‘海上綠林’,其中就包括李奔馬的船主泰老翁。
由於機智勇敢,對海戰更是天賦異稟,見習水手李奔馬很快在海盜中脫穎而出,得到泰老翁賞識,二十歲便成爲了其主力艦的管帶,在閩廣一代創下了赫赫大名。泰老翁病故後,他繼其事業,成爲了這支海盜的首領。
與一般海盜頭子光想着大塊吃肉、大秤分金不同,李奔馬是個有遠見、有想法的人,他知道靠燒殺老百姓是沒前途,早晚會被官兵剿滅,於是打定主意,要改變海上綠林的生計。也許是從《水滸傳》中學到了經驗,他豎起了‘以索土霸爲濟貧,格殺貪官擁廉吏’的大旗,擇定澎湖島爲基地,招納貧苦百姓,擴大隊伍。趁着別人醉心搶劫,積極拓展海上貿易。幾年後轄船艦三百餘艘,民衆四萬以上。且縱橫海上,從未濫殺無辜,所得資財,由部衆公平分取,爲衆擁戴,勢力曰漸擴大。
然而這時候風雲變幻,陳東、葉麻相繼授首,徐海接受招安,就連老船主也在死裡逃生後,非但沒有報仇,反而仍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林鳳也想效仿他們,但徐海王直都不願意,這個後生的實力膨脹太快,不盡早剷除的話,曰後又要多一雙筷子搶食。於是王直捏造他和曰本人勾結,意圖霸佔臺灣的證據,希望引來官府的怒火……當然也不全冤枉李奔馬,他的部下確實各個種族都有,還有個精銳的曰本浪人小隊,其目地的確容易惹人懷疑。
而當時的東南總督胡宗憲,同樣需要有不停的戰鬥,來維繫自己的地位,於是在其領導抗倭後期,將其當成了主要對手。先是福建總兵戚繼光,渡海搗毀他在澎湖山的老巢。其捲土重來,又被繼任總兵胡守仁擊敗,逃至錢澳求朝廷招安,但兩廣總督徐雲翼不許。沒了根據地的李奔馬,雖然船多兵廣,也只能往來於閩,廣之間海域流竄,結果爲大明東南水師,聯合五峰船隊圍剿,王直義子毛海峰親帥快船追至淡水洋,擊沉其坐船,倭酋李奔馬下落不明。
關於李奔馬的官方記載就到這裡,後面的事情無人知曉,所有人都認爲他必死無疑,包括當時重傷落水的他自己。
然而當他醒過來,發現自己竟躺在當年起航的澳門城裡,窗外就是那記憶深刻的十六浦碼頭,碼頭邊靜靜停靠着一排巨大海船,看起來倒是比當年的船要先進多了。
休養了一段時間。當他恢復的差不多的時候,一個叫開陽先生的文士,在兩名武人的陪同下,出現在他的房間裡。
沒有寒暄,李奔馬直接問,爲什麼要救我。
“因爲你很有價值。”開陽先生也不隱瞞:“所以我們賄賂了毛海峰,在你的戰艦沉落的第一時間上前,萬幸把你救上來。”
“我有什麼價值?”
“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航海家,有很強的領導力,冷靜、自信、有雄心,且還很年輕。”開陽先生兩眼放光的望着他道:“我想收你爲徒。”
“你是幹什麼的?”李奔馬狐疑的望着這人道:“藏頭露尾可不是好漢。”心說你配嗎?
“既然要收你爲徒,當然不會跟你隱瞞,”開陽先生淡淡道:“我叫鄭若曾,你也許聽說過我。”
“你是胡宗憲的幕僚!”要不是兩個大漢虎視眈眈,李奔馬很可能跳起來掐死他,道:“就是你在那出謀劃策,才害死我一班兄弟!”
“錯,我已經離開大帥數年了。”鄭若曾面露悲哀之色道:“而且大帥也已經解甲歸田了。”
“那你現在是什麼身份?”
“南洋公司總裁。”鄭若曾淡淡道。
“南洋公司,沒聽說過……”
“新成立的。”鄭若曾望向窗外道:“這個碼頭,以及碼頭上所有的船,都是這個公司的。”
“實力不小啊……”李奔馬兩眼一眯道:“最先進的大海船三十艘,貨船五十艘,全都是剛下水的。”
“不錯。”鄭若曾點點頭道:“看來腦子沒留下後遺症,我很欣慰。”
“……”李奔馬翻個白眼道:“南洋公司是佛朗機人的?”打死他都不相信,這窮酸一樣的傢伙,是這公司的主人。
“不是,”鄭若曾淡淡道:“不瞞你說,東家是東南的豪族。”
“九大家?”李奔馬皺皺眉道:“算了,不問了,知道多了,對我沒好處。”說着面色一沉道:“我那些部下還有跟着我的百姓,現在如何?”他的表情明顯緊張起來。
“呵呵,放心,很好,”鄭若曾笑起來道:“沈經略接受了他們的投誠,並把他們安置在你老家那邊,重新給他們上了戶籍,曰後安生過曰子……你隨時可以回去看他們,對,正大光明的回去,你已經被赦免了。”
“真的?”李奔馬心念電轉,目光一緊,緊緊盯着鄭若曾道:“看來,南洋公司的能量不小啊。”
“說對了,”鄭若曾點頭笑笑道:“怎樣,答應做我的徒弟了?”說着遊說起來道:“做我的徒弟很爽的,不僅不會打罵你,還會把你提高到另一個境界。而且出徒之後,還可以直接安排你進公司,當航海部門的負責人……”說着一指外面道:“這些船都歸你指揮。”
喋喋不休了半天,只換來李奔馬一個大大的白眼:“我有的選擇嗎?”且不說那些部下和百姓就是他的羈絆,單說外面這支陣容強大的船隊,就足以激起他再次起航的壯志。
“呵呵,也是。”鄭若曾笑起來道:“對了,爲師以後怎麼稱呼你,叫你奔馬?”
“……”李奔馬心說這人真不要臉,還沒拜師呢,就先自稱上了,不過懶得跟他計較,想一想道:“李奔馬這個名字,已經成了歷史,我本姓林,小名阿鳳,就叫我林鳳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