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心置腹
“什麼?你假扮成琴師帶了一幫伶人去陳放家裡唱戲?”鸞沉聽罷哈哈一笑,翻奏摺的手也是一滯:“陳放倒是莽夫,這都識不破?”
宋昱跪在一旁搖頭:“皇上就不能說是微臣做的事情太逼真麼?”
鸞沉道:“大言不慚!也不知道學着詹將軍做些謙虛的樣子來。你倒是給朕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宋昱道:“皇上對北魏課稅繁重,官吏暴斂貪污盛行的事可有耳聞?”
鸞沉:“當然知道。”
宋昱::“因爲這個原因,魏國不少人民迫於生計不得不想周邊的國家喬遷,當然,現在國力強盛的我們也就成了選擇之一,大多數魏人會就近遷往與魏過接壤的幽州。這一年因爲陛下放寬政策,甚至已經有些不依賴土地,做小買賣的人在都城奉天住下來。您還記得那天賣酥餅的老頭麼?”
那人自然是記得的,鸞沉自己可能不太願意承認,味道獨特的北地酥餅別有一番風味。
宋昱:“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微臣之前想着留些肯給我們賣命的魏國人,至少熟稔地形,以後行兵打仗多少有些用處,沒想到幾個月前給我碰上貴人了。
將軍帶微臣出去喝酒,遇上店家把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子往外攆,詹將軍看他們口音像是魏人,便留下來說些話。
攀談之中得知那當家的人被魏國小吏霸佔,一根麻繩吊死歪脖子樹上了,二當家一氣之下帶着剩下的人逃出來……”
鸞沉把潔白的瓷杯捧在手心,暖氣從手心慢慢浮出來。他從小在宮裡長大,見了那麼多血雨腥風的宮變,聽了尋常人家的沉浮變故,還是不免唏噓。
鸞沉:“這次他們也立了功勞,傳朕的旨意,賞他們足夠的銀子,再來在奉天城裡給他找好住的地方。”
宋昱:“謝皇上。這次確實全仗這戲班子——陳放是個戲癡,微臣到魏國花了幾天時間在久州城裡四處買通人給戲班子造勢,只等消息傳到陳放自己耳朵裡,自己引狼入室自掘墳墓。”
鸞沉也不批摺子了,換了最舒服姿勢聽他說話。
“進了將軍府,微臣趁着唱戲,命心腹送了滿滿兩大箱子寶貝我們周國的寶貝給將軍。陛下您猜得到是什麼?
鸞沉挑眉道:“你臨走那天向朕要了龍袍和皇家的金器擺設,居然不是打算要造反麼?”
宋昱道:“微臣不敢,一個子都不敢貪污,全送去陳將軍那裡了。”
鸞沉想了想,又道:“不過,東西這樣容易就送進去了?要是想在詹將軍府裡塞只貓恐怕都要給搜出來的。”
宋昱道:“這就是另一件事了,詹將軍清廉耿介,君子坦蕩蕩。那陳放可不一樣,家裡藏污納垢什麼沒有?這些東西多了,必然有個見不得人的地方藏東西,我沒話多少功夫果然找到那地方了。
奇就奇在,那地方雖然重兵把守,但是和外界幾乎沒有聯繫,只要吧駐守在裡面的人解決了,外面的人一時半會都得不到消息,想作什麼都方便的很。”
下了早朝,宋昱就跟在周天子後面拐進皇宮側面一個極爲簡樸的庭院,院落種了好看的蘭草,裡面簡單陳了幾張顏色清淡的軟榻,案几,都是格外簡單實用的樣式,佈置堪稱雅緻。
與其相對的,外面是層層的重兵把守,皇帝口諭,除了之前交代的,任何人來都不用通報,只在外面候着,等到皇上自己出來爲止。
鸞沉一直想着終有一日,這裡面完完全全換上國家最優秀新鮮的血液,而不是那些只會阻礙一統天下,無能愚笨的宗室子弟。
這裡即將是一個國家的導向。
其實鸞沉全沒有弄清那些城府陰謀的必要,只是這時候,他想去聽,希望知道自己打算一手培養的年輕輔臣究竟有多少擔當。或者是多年沒有遇見這樣一個單純又能幹的孩子,心裡自然忍不住要喜歡的。
他聽着宋昱眉飛色舞的說着話,盤算賞他些什麼,雖然這件事成與否還沒有消息,但是這樣的膽識,已經足夠得到賞賜了。
如果事成,攻打魏國就迫在眉睫了,是不是因該給詹將軍暗示,多給他機會,好在征伐中建立軍功。
等到宋昱絮絮叨叨的把整個事件來龍去脈順出來已經到了炎炎正午,鸞沉在書房傳了膳,君臣二人一邊吃一邊東一句西一句的扯些閒話,多是宋昱在耍貧嘴,逗得鸞沉一陣輕笑。直到侍衛送來埋伏在北魏的細作快馬傳來的書信,纔想起陳放那件事還缺一個交代。
“皇上,據細作所言,陳放因爲意圖謀反,今早已在天牢裡被一杯毒酒賜了死,將軍府成年男女滿門抄斬,少女幼|男充作官奴。”
鸞沉聽了舒出一口氣,想來這挑撥離間不僅栽贓的天衣無縫,連向北魏通風報信也是做的滴水不漏。整整十天,就讓北魏第一功臣土崩瓦解。
鸞沉道:“宋昱,這件事做的漂亮,可要朕賞你什麼?”
宋昱卻不知在想些什麼,悶悶“啊”了一聲,又問那跪在門邊的侍衛道:“陳放這就死了?”
侍衛道:“回大人的話,細作見的是涼透的屍體,毒下的狠,鼻子眼睛裡都往外冒血水。”他想了想繼續慎重的說:“說是明兒正午,頭要割下來掛在南門的,再有什麼消息微臣會來報。”
宋昱好像還是不明白:“你是說他全家都死了?”
侍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鸞沉卻看出端倪,揚起下巴讓他出去。
鸞沉盯着宋昱看了看,懶洋洋道:“又想要建功立業,又對踩在腳下的石頭憑空產生幾分虛假的憐憫來……”
宋昱道:“說的是。”
鸞沉看他一張瞬間失了神采的臉,等了許久也沒有反應,心裡暗惱,語氣也越發刻薄起來:“陳放也算一代忠良,到時候史官記起這幾筆,恐怕與之對應的,宋昱,就只能是個慳吝小人了。”
宋昱道:“微臣差點忘了,好像是這樣的。”
鸞沉:“宋昱!”
宋昱擡眼看了鸞沉,眼中居然有了一絲紓解:“陛下可能不知道,宋昱將來是要被千萬唾罵的,以後說起這兩個字,就像過街的老鼠一般……”
忽然就有了不忍,宋昱到底只是個還未弱冠的孩子,自己這個君主長輩做的實在有些失職,他於是安慰道:“以後周家得了天下,還不是朕讓他怎麼寫就怎麼寫?”
宋昱看了鸞沉一眼,真心道:“皇上保的了我一時,怎保的了後世人怎麼看呢?也罷,這也是宋昱的命,宋昱認了。”
年紀輕輕,卻談什麼命格宿論,怎麼比我這年紀大的人還要悲觀,鸞沉拍拍他的肩頭道:“宋昱,你想的也太多了,現下能統一中原纔是重中之重,要是爲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亂了陣腳,朕可不會饒恕你。”
“陛下,這天下早晚是周家的。即使沒有宋昱,也會有王昱紀昱張三李四昱的……”
鸞沉扳着他的胳膊,好讓這鬧彆扭的人正面對着自己。離的近了,才發現宋昱睫毛有些溼潤,那麼高一個人,說軟弱就軟弱下來了。
鸞沉摸摸他的頭髮,柔聲道:“還沒聽說過要皇上來哄臣子的,說去成什麼樣子?”
都寵到這一步了,鸞沉自己都要爲自己的好脾氣吃驚,宋昱卻全然不領情,滿面愁苦的抽出手,徑自站起身子出了庭院。
只見他蹲在素淨的廊坊間,伸手去撥弄新搬來的蘭草深翠的葉,鼓着個腮幫子。鸞沉有些惱了,又怕自己一開口免不了要拿話刺他,遂忍着什麼都不說,繞開他在院裡一座涼亭邊坐着,悠閒的餵魚,打算在呆子心緒平和之前不予理睬。
宋昱本來打算鬧脾氣讓亂扯安慰幾句的,沒想到人家去和碧水裡的錦鯉尋歡作樂了,被冷落的感覺讓他有些驚慌,這使得陳放之死帶給自己的陰影變得格外清晰。宋昱不知哪來的怨氣,心裡一橫,朝鸞沉犯了個白眼走出殿門。
朱豈之當下就“嘶”的抽了一口冷氣,這熊孩子也太囂張了些,連天子都沒有放在眼裡!鸞沉卻按住他:“這人是血氣方剛的脾氣,我一見就知道了。”
他也不看豈之,像是自言自語:“能因爲殺了人羞愧,總比麻木不仁要好。”
朱豈之道:“皇上才惜才之心,臣明白,只是這人脾氣也太差了。如今無權無勢都敢這樣張狂,他日一旦手握兵權,恐怕……”
鸞沉道:“這朕倒不怕。豈之,你看那呆子散漫不羈,絕非醉心權術浮名之人,這番拼了命爲朕獻言獻策,恐怕原因只有一個。”
見豈之仍是一副不解風花雪月之事的表情,鸞沉放棄的撒下手裡最後一把碎屑,望着血色嬌貴的紅鯉竄動而出,只是笑笑。
……
臨淵宮,宋昱搬進宮裡之後就被安排到這兒。以前似乎是哪位皇子的寢宮,東西都是現成的,屋子也打掃的乾淨利落。
宋昱只是一看見鸞沉就犯二,又不是真傻,住進宮裡聽聞了些許蜚短流長,知道這寢宮的原主人和當今聖上關係不一般。
先王本來有十個兒子,被已故的皇后和晉安王母妃合謀,殺的殺、貶的貶。最後只留下兩個,一個鸞沉,一個叫鳳淵。鬥完了外敵,又兩個陰毒的女人帶着兄弟兩又開始窩裡鬥。七年前敗者爲寇,晉安王鳳淵被遣回封地,在天寒地凍的北方做個小王。
外人看來鸞沉已是仁至義盡,下得了手又做的不絕,留他人後路,斷自己話柄。宋昱卻覺得其中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說到底,鸞沉對晉安王恐怕還留有餘情。
鳳淵貴爲前太子,出身尊貴氣質不凡。反觀自己,何德何能,如何有膽量敢求博得君王一笑?
他在自己那個時代,活的悠閒自在,尚且沒有這樣的自卑感。怎麼說也算個開國功臣的後代,正統高幹子弟,在家是自小寵到大的獨子,在外是欺男霸女的渣攻。長到成年,在部隊裡當上軍官,他那樣的痞氣,一路摸爬滾打平步青雲,倒也子承父業成績斐然。
沒想到一夢初醒,自己回到幾千年前,變成這樣一個人,身處這樣一個時代。
宋昱這個人,後世史學家稱他爲統一全國做不可忽略的貢獻;人文學者給他判下爲求高官厚祿,封妻廕子,置天下蒼生於不顧的罪名;野史裡他以色侍君,逆人倫、亂綱常……總之,都不是太好聽的話。
怎麼就攤上這麼個倒黴的角色了呢?
身體在自己身上,想做什麼還由不得自己?這是最初的想法,多天真。那時候宋昱不懂,時代太倉促,新舊交替之間,一切愚昧的熱情和狂妄的幻想都被碾碎其間。
直到他第一眼見到年少的天子。
輕幕風和,翠竹繁花,淡黃的柳葉柔枝下站了個人,宋昱一驚——竟是鸞沉……來找自己了!然而那人與自己隔空相視,挑着右眉,五官是旖旎細緻的媚,眼波卻輕薄寡淡的一種冷,消瘦纖細的身子包在淡金色繡着暗紋的龍袍裡,綢帶在鳳冠兩側沿着鬢角混着幾縷青絲散落肩頭,更顯出一張臉蒼白剔透。
他愛極了這個人,卻痛恨他的權勢地位,怕他的輕蔑淡漠。自己若是不做那個遺臭萬年的武將,爲他打下江山,又怎麼可能得到那人一點點的注意呢?
終於還是釋然了。
宋昱想,這樣的眼神一定不是一個臣子看君王應有的眼神,不是畏懼和忠誠中的任一種,而是帶了強烈佔有慾的洶涌澎湃。這種眼神帶着赤|裸裸的慾望,鸞沉一定一眼就看得出來,宋昱卻沒有控制自己,他或者還是希望鸞沉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站在他面前,鸞沉只能到他肩膀的高度,而這樣的距離讓宋昱忍不住去想象把這個人環抱在懷中,可是要給他什麼的東西,才能讓他多看自己哪怕一眼呢?
宋昱站定,主動佝僂些許,直視鸞沉道:“微臣宋昱他日一將功成萬骨枯,不爲光耀門楣、肥馬輕裘,只求了卻君王天下事。”
也許,只有天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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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是不是寫的太含蓄了……
直接來說,就是鸞沉老謀深算,知道宋昱喜歡自己,
打算,呃,利用他?也不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