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葉老的孫子?!”熊毅武又問了一句。
“廢話!”葉開翻了個白眼道,“你聽說過有亂認孫子的,什麼時候聽說過亂認爺爺的?”
“那也不見得……”熊毅武嘟囔道,“有這麼好的爺爺,誰不想認啊?”
想一想也是,身爲中常委的大人物,舉足輕重的二號首長,想要認葉相乾當爺爺的人,還真不是一個小數目。
不過這麼一來,葉開就相信熊毅武肯定會折服了。
有葉開這種本身實力強大,又擁有強大背景的大人物在撐腰,難道熊毅武還會擔心有人對他打擊報復嗎?
正經是一旦搭上了老葉家這條線兒,熊毅武今後的發展之路,就要順暢多了。
當然了,這也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熊毅武的努力能夠入得葉開之眼,讓他滿意才行。
誰知道熊毅武知道了葉開的身世背景之後,露出的不是驚訝或者拜服,而是一種恨鐵不成鋼一般的情緒。
“葉局長,葉將軍!你何苦呢?你何必呢?!”熊毅武憤憤然地喊道,“以你的身世,以你的條件,安安穩穩地呆上幾年,找個地方鍍一下金,將來又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何必爲了這些民間小事,自毀前程?!你覺得你有這個必要嗎?!沒錯兒,這個世界上,誰沒有幾個英雄夢?可是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你覺得爲了贏得老百姓的一片歡呼,就拿自己的整個前程命運做賭注押上去,值得麼?!”
被他這麼一通兒喊,葉開倒是有些發愣了,沒想到會是這麼一種結果。
熊毅武說的話,其實也沒錯兒,而且相當地道。
“值得麼?”葉開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說道,“這個問題,我真的沒有認真考慮過。”
以葉開的家世而言,全國也沒有第二家了,承祖父和父親的餘蔭,再有大伯二伯甚至是兩個姑姑家人的幫助,甚至還有很多葉系人馬的支持,就算是葉開的資質平平,將來走上省部級領導位置也是輕輕鬆鬆的,更何況葉開多出了常人所沒有的經歷,先知先覺,能人所不能,這麼好的條件,只要是運作得當,將來登頂的機會都是很大的。
可是他偏偏不肯安生,非要在這麼多大事中都插一手進來,雖然說玩的比較過癮,但是招惹下來的對頭也是與日俱增,這些人雖然現在蹦躂不起來,但是將來是一個什麼情況就很難說了,或者,多年之後,這些人都會成爲阻礙葉開登頂的最大阻力。
“你說的話我都知道,你先聽我講一個故事吧。”葉開重新坐回了轉椅當中,揮了揮手,示意熊毅武也坐下來。
熊毅武見葉開不在逼問他關於安平市的事情,當下也擦了一把冷汗,然後坐了下來,他也很好奇,葉開會講一個怎樣的故事?
葉開隨手摸過了一包煙,抽出一根來扔給了熊毅武,然後自己也抽了一支出來,點上,然後開始吞雲吐霧。
“90年代初,遼東的一個工業城市。原鋼廠工人陳桂林下崗後,爲了維持生計,組建了一支婚喪樂隊,終日奔波在婚喪嫁娶、店鋪開業的營生之中。與此同時,妻子小菊卻不堪生活重負,移情別戀,跟了一個有錢的商人。”
“……”
“……之後,小菊光鮮迴歸,要求與丈夫陳桂林離婚,並且要求獨生女陳小元的撫養權。誰能給女兒一架鋼琴,成了爭奪撫養權的關鍵。”
“陳桂林希望將女兒培養成一名優秀的鋼琴家,爲了得到對於女兒的撫養權,他忍受種種壓力,多方籌措爲女兒買鋼琴的錢,在四處受挫無果的情況下,於是便決計鋌而走險,和女友淑嫺以及當年鋼廠的好哥們,夜入學校偷鋼琴,然而卻又被人發現被抓……”
“當所有的辦法都失敗後,陳桂林偶然翻到一本關於鋼琴的俄國文獻,於是……”
“他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自己造一架鋼琴。他邀集其他下崗的各自或在奔波或在鬼混的工友們,淑嫺、王抗美、大劉、胖頭、季哥、快手、二姐夫,連當年留蘇的汪工也被動員出山了。”
“大夥回到已近於廢墟的原鑄造分廠,回到溫暖的記憶裡,在破敗的廠房,用廢棄的機牀,熱火朝天,鋼花四濺,各顯神通……”
“……”
葉開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腦海中浮現了電影中的畫面,那些下崗工人們,用撿來的廢銅爛鐵,竟真的打造出了一架鋼鐵製造的“鋼的琴”。
最後,他們開動吊車,在靜穆的氣氛中,把這架沉重、冰冷、寒傖的“鋼的琴”緩緩吊運到空曠的廠房中央,這時,荒誕、自嘲的喜劇風格走向終結,走到了自己的對立面,一股悲涼之氣上升、瀰漫。
“他們成功了?”熊毅武顯然被這個故事給吸引住了,他怔怔地問道。
“沒有。”葉開的答案顯得有些冷酷,完全不符合中國傳統的大團圓結局,他將手裡面的菸頭兒給彈掉,淡淡地說道,“廢棄的工廠遺留下兩根高聳入雲的煙囪,工人們集體聯署呼籲保留,但終被拆除。這兩根菸囪經歷幾十年歲月,伴隨幾代工人的勞動、成長和生活,是城市地標,是記憶參照,更是過去時光榮與夢想的見證。只是最後,在大羣工人佇立遙望中,兩根菸囪被定向爆破,瞬間,煙塵升起。”
“就這樣麼?”熊毅武聽了,突然有些咆哮地喊道,“爲什麼會這樣?!你不能編一個好一點兒的故事結局麼?!”
衰頹的城市、離散的家庭、貧困的生活,荒唐的劇情,喜劇氣氛被悲劇感所平衡,讓人有一種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熊毅武感到自己的胸口裡面堵得慌,想要發泄出來,卻又找不到宣泄的口子,悶得他想要發狂,想要大吼,想要砸碎眼前的一切。
葉開的故事讓熊毅武感到有些彷徨,這個故事似乎荒誕不經,卻又帶給熊毅武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似乎這件事情就是發生在安平市一樣,就像那個焦點中的安平鋼廠,正廳級的企業,卻在改制的大浪中被掀翻,殘喘着仆倒在地。
“國家、資本、市場的邏輯和步伐,鐵面無情,堅不可擋。土造鋼琴,這個在工人集體失敗的時代所創造的單個奇蹟,其實只是一次無奈的掙扎,正像最終不能留住陳桂林的女兒一樣,它並不能改變造鋼琴的那個背景,也不能改變工人集體失敗的命運。”葉開很鄭重地對熊毅武說道,“農村的凋敝導致大量廉價民工涌入城市,作爲產業後備軍,造成了城市工人嚴峻的就業環境。而產業工人的貧困化,也使城市白領小資的上升失去了社會基礎。藍領工人正是白領小資的背景。工人的困境並不限於他們這個特定階層,實際上,屬於全社會。”
葉開的話,深深地刺入了熊毅武的心裡。
作爲一名在警察戰線工作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老警察,熊毅武跟那些青雲直上的幹部們不大一樣,他的職務是一步步地奮鬥上來的,他跟安平市這個城市的感情也是最深的。
儘管這許多年來,熊毅武的職務一直在升,也做了一些心不甘情不願的事情,但是從本質上來說,他並不是一個壞人,相反,他的胸中,還有惻隱之心!
這也是爲什麼明知道在酒店裡面出現了持槍擊中警察的犯罪嫌疑人之後,熊毅武依然能夠以副局長之尊,身先士卒衝了上來。
若是換了一個一心只想着升官發財的幹部,能做到這一點嗎?
英雄這兩個字聽起來固然好聽,但是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那就屁也不是!
至於說什麼永遠活在大家的心中,說得倒是輕巧,有種兒說這種話的人,你倒是先試一試啊?!別站着說話不腰疼啊!
葉開看着熊毅武在那裡天人交戰,可以感受到他胸中有一團兒火在燃燒着,把他掩埋在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正在慢慢地煉化出來。
葉開能夠感受到熊毅武心中的掙扎,若他只是一個只知道升官發財的官僚,葉開又何必跟他說這麼多廢話?!
“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我說的話,我講的故事,其實它並不是故事,它只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一件事情。”葉開站了起來,拍了拍熊毅武的肩頭,感慨着對他說道,“如果不把某些罪惡的黑手斬斷,就會出現更多像陳桂林那樣的悲劇。好好想一想被,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葉開說完之後,就慢慢地從房間裡面走了出去,留下了熊毅武坐在那裡,陷入了混亂的思緒之中。
“狗屁!都是狗屁!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忽然身後的熊毅武咆哮起來,“其他人的死活關我屁事,我爲什麼要冒着老婆孩子被人弄死的風險,替那些連我都不認識的人出頭?!”
葉開聽了,淡淡地笑了笑,心說這人還是有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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