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八章 想說什麼

“殿外之人,僅知你醉酒,卻不知你昏迷不醒。倘若東臨公子發酒瘋,瘋瘋癲癲的要去本宮的主殿,本宮手無縛雞之力,自然,也是攔不住你的。”

她嗓音微微而挑,話中有話。

東臨蒼猝不及防怔了一下,昏暗之中,臉色也稍稍僵了大半。堂堂東臨府公子,要讓他耍酒瘋,倒也着實有些爲難。畢竟,在這國都城內,他東臨蒼聲名倒也是極好的呢,再加之性情風雅,國都上下之人皆是敬佩,如此一來,又豈能自損形象的故意去耍酒瘋,惹人驚詫?

只不過,雖是心頭生了一道不好逾越的坎兒,但又待兀自思量片刻後,竟又莫名的想通了。亂世之中,連反叛之賊都做了,又豈還會在意那區區聲名?

思緒至此,東臨蒼斂神一番,倒也無心耽擱,僅道:“瑤兒倒是聰慧,連在下接下來的事都給在下設計好了。也罷,發酒瘋便發酒瘋,只不過,在下今日的確是喝了不少酒的,此番稍稍睡了一下,頭腦略是昏沉,爲防中途跌倒,倒望瑤兒過來好生扶着在下。”

鳳瑤眼角一挑,“東臨公子一身本事,竟還會被酒水難倒?既是連醉都未醉,且神智清晰,就論這點,若要起身行走,東臨公子自也是有這本事。”

“話雖如此,只不過,在下雖未醉,但在下着實有些頭暈呢。且若非要幫瑤兒你,在下大可在這殿內安然睡着,不管世事,但既是瑤兒專程過來了,又還要在下去醫治葬月,倘若在下頭昏腦重的半道摔倒,亦或是磕碰到那裡,在下也得不償失呢。再者,僅是讓瑤兒扶一下罷了,好歹在下也是瑤兒表哥,瑤兒竟連這點忙都不幫?”

他似是執意要讓鳳瑤扶他,這番脫口的嗓音雖語氣柔和,但卻或多或少的染着幾分堅定之意。

既是話都說到了這層面上,鳳瑤沉默片刻,自也未出言拒絕,她僅是斂神一番,隨即便緩緩起身朝東臨蒼行去,待站定在他榻前,昏沉暗淡的光影裡,他垂眸朝榻旁的雙靴一掃,“先穿鞋。”

東臨蒼驀地愣了一下,倒也未料鳳瑤會這般容易答應。待擡眸將鳳瑤掃了好幾眼後,他才稍稍挪身至榻邊,親自彎身去穿靴,待得一切完畢,鳳瑤便恰到好處的伸手過來將他扶起,舉步朝不遠處殿門而去。

整個過程,東臨蒼一言未發,兀自沉默,不知在思量什麼。

鳳瑤緩緩扶着他往前,也無心此際與他多做言話,只是待擡手打開殿門之際,凜冽的夜風驟然迎拂在臉,她才下意識的壓低了嗓音道:“酒瘋之事,東臨公子莫要忘了。”

這話一出,東臨蒼並未回話。

鳳瑤眉頭稍稍一皺,轉眸朝他掃去,則見他正朝她觀望,卻又待兩人視線相觸,他便頓時勾脣笑了,壓着嗓子輕聲道:“答應過瑤兒之事,在下自是不會忘的。”嗓音一落,自然而然的回頭過去,隨即便咧嘴大笑開來,嘴裡也開始含含糊糊的說些呢喃不清之詞,連帶那雙方纔還極是清明的眼此際都乍然卷出了迷茫帶笑之色。

鳳瑤倒未料他會突然這般發作,本是沉寂淡漠的心底,逐漸增了半分起伏。卻待回眸過來,扶着他正要往前,奈何他僅有開始手舞足蹈,足下大肆踉踉蹌蹌,幾番都要跌倒。

僅是讓他稍稍裝酒瘋罷了,但這小子無疑是裝得有些過了,甚至鳳瑤用力的攙着他的手臂,竟也因他過大的動作而稍稍有些攙不住了,正待鳳瑤欲加重攙他的力道,不料他竟突然用力掙開她的雙臂,整個人大笑詭異的朝前踉蹌衝去。

鳳瑤驀地怔住,詫然觀他。

奈何東臨蒼則一路搖搖晃晃,徑直便撞開了前方不遠那主殿的殿門,整個人大笑着一把推開殿門,擡腳便朝殿內跑,卻又像是渾然不曾察覺到面前的門檻兒,雙足被門檻驀地絆住,整個人頓時朝殿內橫栽下去。

瞬時,沉寂清冷的氣氛裡,一道重物落地之聲轟然而起,鳳瑤眼見東臨蒼極是狼狽的摔了進去,眼皮也跟着抑制不住的抽了抽。

卻是這時,廊檐不遠處的幾名宮奴驚得不輕,正要上前去攙扶東臨蒼,則被鳳瑤當即喚住,低沉道:“我表哥這裡,我自會處理,爾等不必操心。”

短促的一句話,卻因語氣太過森然清冷,一時,倒讓在場幾名宮奴心生畏懼,紛紛下意識的穩住了即將踏出的腳,僅朝鳳瑤彎身一拜,恭敬點頭。鳳瑤也不耽擱,斂神一番,便徑直往前,待入得主殿殿門,便轉身將殿門合上,而待回身之際,則見那本是狼狽趴在地上的東臨蒼已自然而然的站了起來,勾脣朝她笑笑,隨即便踏步朝不遠處軟椅的葬月行去。

他足下放得極輕,但步伐速度卻是一點都不慢。

鳳瑤神色微動,擡腳跟隨過去,待站定在葬月身邊,便見東臨蒼正垂眸朝葬月打量,那般漆黑的瞳孔內,精光微露,卻又是片刻後,所有的精光銳利全數化爲了溫笑,隨即薄脣一啓,朝葬月低聲道:“今日在殿中時,便覺葬月公子的琴聲極是好聽,也正是今日聞得葬月公子之名,倒也覺公子這名也極是獨特。”

他脫口便慢騰騰的道了這話,本是過來治傷的,但此番跑題着實是跑得有些遠。

只是這話一出,葬月那雙本是微詫的眼便頓時灰暗成片,自嘲連連,面色也跟着起伏几許,卻因身子穴道受制,道不出話來。

東臨蒼再度將他凝了幾眼,擡手便在鳳瑤眼皮下朝葬月身上幾道穴道速點,待得鳳瑤反應過來正要阻止,東臨蒼已是點血完畢,葬月也抑制不住的,咳嗽了幾聲。

“葬月葬月,這二字,的確是獨特了。只可惜,卻非吉利。”

待得止住咳嗽,葬月極是低啞的道了話。

東臨蒼微微而笑,“怎就不吉利了呢?在下倒是覺得公子這名極是好聽,撫琴又撫得好,如公子這般人,本也該是溫潤如玉之人才是。再者,公子也是吉人天相之人,便是今日逸公子百般加害,公子也僅是斷了雙手,卻未喪得性命,就憑這點啊,公子也是福氣之人。”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葬月面色頓時慘白。

“琴師斷了手,自是與琴絕緣。逸公子雖未要我性命,但卻是變相的要我抑鬱而終,如此一來,倒還不如干脆給我個痛快來得好。再者,葬月這名,也非我本命,宮中所有公子之名,都爲太上皇親取,是以,我等做不得任何主,不過是宮中螻蟻罷了,又有何底氣與資格去說是有福之人。”頹然無奈的嗓音,染着幾分難以言道的淒涼。

只是這話入得鳳瑤耳裡,則再度觸及了她心底深處的道道疑慮。

不待東臨蒼回話,她便深眼將葬月凝望,低道:“太上皇爲公子逸賜的名字是……”

話剛到這人,鳳瑤稍稍頓住。葬月也未耽擱,僅擡頭朝鳳瑤望來,低啞道:“月逸。”

月逸。

如此二字,再度在心頭流轉開來,起伏重重。

不得不說,這大英太上皇身邊的男子之名,個個都非大俗,但卻個個都有個月字。如此,究竟是大英太上皇太喜歡月字,還是,隨意而取,僅爲讓宮中的公子們名字規範,從而皆沿襲了一個‘月’字?

越想,思緒便越發的飄得遠。

卻是這時,東臨蒼已再度壓着嗓子出聲道:“葬月公子如今遭遇雖是不善,但公子終該是聽過否極泰來這話。就如,葬月公子雖雙手而斷,但在下,倒也可好生爲公子診治呢。”

他這話終是將話題繞到了正道上。葬月面色稍稍一僵,那雙漆黑的瞳孔越發的搖晃緊然。

“東臨公子當真打算幫我?我與公子與長公主皆非親非故,更還受逸公子擠兌憎惡,倘若東臨公子此番幫了我,許是,許是會得罪逸公子……”

他嗓音裡藏着深深的擔憂,那皺縮的面容也是一片的複雜與拘謹,似是憂心忡忡,說得極爲認真。

只是這話還未道完,東臨蒼便低緩出聲,“葬月公子既是入了這秋月殿,在下與瑤兒,總不能見死不救。畢竟,人心都是肉長,葬月公子雖與我們非親非故,但我們對公子仍是不可坐視不理,偶爾能順便搭救,便該搭救。”

說着,勾脣朝葬月微微一笑,“我先看看公子的傷。”

說完,便已不顧葬月反應,當即伸手朝葬月袖袍探去,隨即緩緩的撩起了葬月的袖袍,仔細將他那滿是鮮血的手打量,“筋脈被挑斷,接起來自有難度,但也非全然不可治。只是,等會兒該是會疼,葬月公子可得好生忍住,不可太過動作呢。”

葬月滿目複雜,低低點頭。

東臨蒼掃他一眼,隨即便讓鳳瑤差殿外宮奴端熱水進來。

鳳瑤並無耽擱,起身行至殿門便朝殿外宮奴吩咐,待的宮奴們將熱水端來,鳳瑤親自伸手接過並端過來,東臨蒼便也稍稍開始撩了撩寬袖,抽了把匕首與幾枚銀針甚至幾隻瓷瓶出來,隨即便開始就着身邊燭火,一點一點的爲葬月處理傷口。

風聲浮蕩,不住的將殿外數目吹得沙沙作響。

鳳瑤一直靜坐在軟塌,兀自沉思。東臨蒼毫無懈怠,滿目認真,一點一點的爲葬月剜腐肉,接筋脈,上傷藥。葬月的手依舊不住的溢血,疼痛入骨,他則強咬着牙關,這回,卻強撐着不曾讓身子顫動分毫。

周遭氣氛,也沉寂壓抑,緊烈淡薄。

待得許久許久,久得殿門外已稍稍明亮之際,東臨蒼才大鬆了口氣,兩手自葬月的手驀地鬆開,如釋重負的道:“這幾日,不可碰水,雙臂不可太過動作。好生養養,三月之後,便可拆線,半年之後,便可稍稍活動手指,一年之後,許是……能稍稍撫琴了。”

懶散緩慢的一句話,說得極是平緩從容,只是這話一出,他則緩緩起身,奈何身子太過僵累,身形也抑制不住的踉蹌。

鳳瑤當即起身過去,擡手將他扶穩,東臨蒼這才穩住身形,鬆了口氣,轉頭朝鳳瑤望來,勾脣一笑,“他已無大礙,但在下則昏沉得緊,先回偏殿休息了。”

這話一落,下意識的掙開鳳瑤的手,踏步朝殿門而去。

鳳瑤朝他脊背掃了幾眼,並未言話,待得東臨蒼離去,她才垂眸朝葬月望來,正要言話,不料葬月竟突然雙瞳溼潤,神情起伏萬縷,壓抑不堪的道:“多謝,長公主。”

鳳瑤稍稍噎住到嘴的話,淡道:“爲你接手的是東臨蒼,你該謝的,也是他。”

“若不是長公主,東臨公子豈會救在下。葬月最該謝的,是長公主你。”他情緒似是有些大涌,起伏不定,面色也複雜之至,似是心事重重。

“罷了,都是相逢之人,又何必多謝。只是,葬月公子的手已是接好,本該喜事,怎葬月公子竟如此反應?難不成,手接好了,不該高興?”鳳瑤淡然觀他,漫不經心的再度道話。

卻是這話一出,葬月面色越是一白,眉頭緊皺,欲言又止,卻終究未道出話來。

鳳瑤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稍稍深了半許,面上也稍稍漫了半許銳色,卻又是片刻之間,她便已斂神下去,淡然平緩的問:“葬月公子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這話似是突然給了葬月勇氣,縱是面色依舊複雜重重,起伏難耐,但他終是強行啓脣,低啞斷續的道:“人心本該向善,葬月雖不是君子,但終是不能做小人。長公主與東臨公子都是葬月的恩人,更毫無顧忌的幫葬月,也不怕惹禍上身,這份恩情,葬月,銘記在心。經歷過這番痛處,卻不知爲何,竟莫名的看透了不少,如今,這大英本就要亂了,皇城是否會安然屹立也不知,那些天下大事,葬月插不上任何手,更也改變不得什麼,終究僅是天下之中的螻蟻罷了,性命卑賤,但即便卑賤,也不可恩將仇報。”

冗長的一席話入得耳裡,鳳瑤知曉,這葬月,終是要敞開心扉了。

說來,自打第一次在殿中見到他,眼見他侷促緊張,面容俊秀乾淨,便也不得他是惡人。如今一看,這葬月能說出這番話來,也的確是個心軟之人。

“葬月公子,究竟想說什麼?”待得沉默片刻,鳳瑤才稍稍壓低了嗓音,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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