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3 當戶窮吠,於事何益

王邸側堂中,北海王李隆澤剛剛坐定,便指着頗爲熱鬧的中堂好奇道:“堂中誰來做客?還在門外便聽到內裡的喧譁。”

李隆基聞言後便隨口答道:“守一引來的幾個閭里閒人,是有些禮數簡慢,我擔心冒犯到阿兄,故不引見。”

“哼,此物憑仗王府聲勢,在坊間浪跡橫行,如今竟將嘈雜引入邸內,三郎你也該當教訓管束一番,不該因愛屋及烏便驕縱無度。”

北海王聞言後便冷哼一聲,言語中對王守一頗爲不滿。

“這事不消多說,我之後自會提醒他。”

李隆基不欲繼續這個話題,擺擺手應付過去,繼而又問道:“那幾娘子,還是不肯歸家?”

之前李隆基爲了讓兄長說服妹子們答應遠嫁吐蕃,特意將幾娘子送出城去、在城外別業安置,結果事情的發展卻不遂人願,非但事情沒有做成,也惹怒了家中幾個娘子。

自那時開始,幾個妹子便一直留在城外,就連幾個與事無涉的庶妹不久後也投奔過去,不肯再留居於臨淄王邸。

李隆基自覺理虧,羞於相見,只能再勞煩兄長北海王前去勸說幾個妹子,希望她們能夠返回家來。

北海王聞言後嘆息一聲,搖頭說道:“幾個娘子很是倔強,無論我怎麼勸說只是不肯應聲。聽隨從的僕員講到,她們幾人計議將邑產捐施、修築一座道觀束髮修行……”

聽到這話後,李隆基臉色頓時一黯,但片刻後又悲憷於形,兩手捂住臉龐,痛聲說道:“我究竟是怎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孽障,世道、家人俱要棄我!我若真是罪大惡極,爲何不將我引赴西市、一刀兩斷?卻要將我禁錮在家、刀兵環繞,受此世道人聲譏笑、卻反彰顯他的仁善之名!”

之前那一場風波,李隆基本來還以爲自己是受張說的連累。

可是隨着朝廷判處公佈,與他一同幹禁的張說雖然被逐出朝堂,但所得任命卻是靈州這種能出實事功勳之地,言則懲罰,實則仍然不失關照。

李隆基自非愚鈍之人,心裡很快便明白過來,這哪裡是張說的政敵要打擊報復,分明是更高處有人以此手段來專治自己!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心中自然既是驚懼、又充滿了憤慨,對世道人心的險惡有了更深刻清晰的認知。

雖然在這件事情當中,他頗有踩線的舉動行徑,但那人若不樂見他的操持,有各種各樣的手段可以叫停,卻偏偏選擇了對他打擊最深的一種方式,不獨剝奪了他的所有勢位,更將他的名聲直接踩踏進了塵埃中,處斷誅心、尤甚害命!

原來那人看似寬宏大量,實則內裡對他們兄弟始終懷有深深的忌憚,唯恐他們兄弟在世道之內有任何實質性的人事創建,此前一直隱忍不發,只是在等待他們放鬆警惕、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打壓機會。

如今的他,不獨時譽勢位蕩然無存,就連血脈相連的親人們都隔閡深刻,困居於王邸,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笑柄。

聽到李隆基語調悲痛,北海王心中也是不忍,上前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三郎你也不要過分的傷心,妹子們只是一時懼怕計差,等過去一段時間,她們終究會明白兄長們並非一味的逼迫傷害她們……”

“可是我怕等不到那時……那人獠牙已經探露出來,他遠在東都卻仍擔心我這個困禁長安的廢人再生事端,專派甲兵將我門戶牢牢把守,憑他心計手段,還會容我長久存活在世?”

李隆基講到這裡,眼中已是深深的憂懼:“阿兄,我並不怕死,但這等死的滋味實在是種折磨……咱們阿耶在天之靈,若知兒郎遭此羞辱折磨,會不會後悔當年將他放歸長安?一時的仁念放縱,不獨給自己留下了禍端,更是遺禍後人……蒼天不公啊!與人爲善者不得好死,此類絕情的孽種卻顯貴快活……”

聽到李隆基話語越發的悲愴放肆,北海王忙不迭擡手捂住他的嘴巴,並疾聲低語道:“三郎你收聲……如今邸舍內外,哪裡還有隱私,有什麼心思言語也決不可宣之於口!”

此時的王邸中堂中,也隱約聽到側堂裡傳出的憤怒咆哮聲,只因歌樂聲的混淆而並沒有聽得真切,但在堂一干賓客們也都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安平王李隆範直接站起身來往側堂行去,而王守一在想了想之後便也打個手勢、示意衆人繼續享用餐食,自己則跟隨安平王一同行出。

客席中,靺鞨人祚榮眼中精光閃爍,手指摩挲着酒杯,神色若有所思,同幾個隨他一同登門的夥伴作無聲的眼神交流。

等到李隆基不再悲聲怒吼,北海王才收回手長嘆一聲道:“你既然沒有忘記當年故事,又怎麼能不明白咱們兄弟真實處境如何?

勿謂聖人薄情,當年妖婦掌國、奸徒囂張,咱們阿耶雖有國嗣之名,但卻困在內宮無從解脫,咱們兄弟幾個只是不知人事的幼童,全憑聖人捨身犯險的殺賊奪宮,世道才得撥亂反正。但卻因爲他根基淺薄、難馴強臣,不得不將大位推讓給阿耶。

其實在聖人眼中,咱們一家纔是竊取了他捨命奪回的勢力大位,後續各種反撲,其實也都在人情計議之內。身在那樣勢位,絕情一些也並不是什麼壞事,咱們阿耶若有他一般的狠戾,又怎麼會讓庶人顯禍亂東都,給了聖人奪國掌權的機會?”

在李隆基往常的印象中,只覺得這個兄長是一個胸無大計、只知享樂的庸人,此時聽到這一番長論,不免有些詫異失神。

“三郎你也不必這麼看我,一同成人的兄弟,我確實不及你有智慧志向,但經歷人事種種,能無一二自己的體會?”

北海王迎着兄弟詫異的視線自嘲一笑,繼而又說道:“這番話其實我早就想勸告你一番,只是見你上進心切、覺得我不肯上進而自找的藉口,不會聽在心裡。

聖人是怎樣的身世?妖后當國的舊年,他是死處翻生的孽種,所受的折磨苦難又比咱們兄弟深刻得多。即便如此,他還能委身飾面的討歡於祖母,諸種仇恨都可一概抹去。既不知恨,又緣何有愛?

這根本就是一個絕情冷血之人,又怎麼會因些許血緣瓜葛而對咱們兄弟真心關照?往常對咱們放縱不問,只不過因爲他身在高處、懶於垂顧罷了,但凡咱們事中稍有招搖、引起了他的關注,禍患自然不遠……”

“我自負多智、不肯自棄,但講到對世道人心的認識,是真的不如阿兄啊……”

李隆基聽到這裡,忍不住長嘆說道。

北海王則苦笑搖頭道:“三郎你並不愚蠢,只是聖人遠比你想象的更高妙。他是一團妖氛中衝撞廝殺出來的得勝人物,要把持玩弄咱們兄弟自然毫不費力。勢力已經遠遠不及,智力則就更加的大大有遜,根本就不是等量的對手。

如今的形勢,其實也遠沒有三郎你想象的那麼灰暗。他仍要做一位仁慈的君上,咱們兄弟些許分量甚至不值得他痛下殺手、敗壞自己的名望。眼前的些許困境,只當此前的不謹慎遭受的懲罰,日後但在戶內安分守己,仍有富貴長年不失……”

李隆基聽到這話後又是低頭默然,過了一會兒卻捂臉痛苦道:“我不甘心啊,阿兄……如今我聲名俱毀、一無所有,只因自己愚蠢,可以咬牙生受下來。但、但是,每每見到他同那禍國的老嫗強扮祖慈孫孝的假象,我心裡便火燒一樣的難捱……

世人皆耳目昏聵,竟容得下如此的顛倒黑白!血淋淋的宗廟,縱江河倒灌、仍然腥臭難聞,憑什麼、憑什麼人人都要忍辱苟活,唯此禍國老嫗可以超脫於恩怨之外?”

這一通詰問,北海王也不知該要作何回答。他之所謂對世道人心的認識深刻,泰半源於一種畏懼艱難、安於現狀的躺平心理,對自我的評價已經極低,因此得到了安慰與解脫。

北海王難作迴應,但門外卻響起了冷笑聲:“人間諸事,哪有什麼確鑿必然的因緣道理?大王平日多麼冷靜智慧一人,怎麼問起了蠢問題?生人貴賤有別,際遇禍福無定,譬如我,東市買弓刀、西市選鞍馬,只待赴洛揚名,官司一紙文書,便廢了我所有的籌備抱負。

對尊貴者而言只不過一個念頭的轉動,但卻毀了一個坊裡少壯滿腔的矢志報國的熱血心腸。但那又如何?難道因我一人不預武舉,朝廷北征大計便會一敗塗地?”

“放肆!我兄弟內室閒話,你也敢來旁聽滋擾?”

見到跟隨安平王一同行入的王守一插口說話,北海王臉色頓時一沉,當即便拍案要將其人斥出。

但王守一卻不理會北海王的訓斥,只是盯着臨淄王說道:“大王自覺孤憤不平,但在我看來確是可笑。道逢崎嶇,自己不肯落力剷平,又不肯繞道行遠,只怪旁人不爲你修橋鋪路,這又是秉持什麼道理?

人間多少飢寒交迫、壯志難酬,大王生來富貴榮享,卻愁困感慨世道艱難,這難道不是無病呻吟?既不肯捨去眼前所擁有的榮華富貴,又放不開滿腹的仇恨怨情,這難道不是庸人自擾?天命有定,人力無常,志力衰弱卻期望命數圓滿,這難道不是癡心妄想?

遇事忿而不爭,唯知當戶窮吠,於事何益!”

聽到王守一連番的譏諷嘲笑,堂中其他兩人都覺得有些受不了,李隆基卻自覺振聾發聵,擡眼凝望着這個往常不甚關注的傢伙,並忍不住說道:“往常自負迷眼,卻沒發現身邊多有才智雄發之人,守一這番話的確讓我深感警醒。”

“三郎你不要聽他狂言嘲諷,此物浪行坊間,凡所遭遇無非匹夫意氣之爭,能知幾分貴人處境的艱深?”

北海王本來還頗自得於今日能得兄弟刮目相看,此時聽到王守一竟也得到類似的評價,頓時感覺受到了冒犯,不悅的開口說道。

但李隆基卻示意王守一坐定下來,嘆息說道:“連累守一你不能應舉,並不是我的本意。但眼下我處境艱難,也無從給你補償,我倒想聽一聽,你之後又和規劃?難道還要繼續坊裡浪蕩,沉淪不名?”

“大王你也不必探聽我的心跡,我這種閭里下才縱有什麼逆轉生涯的計議,也不足以作爲大王這種尊崇貴人的參考。坊中的豪傑雖然不入貴人高眼,但最不缺的就是捨命一搏的勇氣,輸則身死名滅,贏則富貴榮華。”

王守一落座之後便開口道:“我也並不怨恨身受大王的連累,賭徒我見過極多,但凡入了不由自己話事的場所,未賭已經輸了一半,並非輸在了運氣,而是輸在了勢力。大王自己尚且只是鬥場內的一個鬥士,又怎麼能包攬我長贏不失?

那些入場的豪客們總是目我爲敵,想要從我這裡博彩豪取,但他們只要入場,輸贏自憑我的心意。我真正的對手並不是這些賭客,而是坊曲間一樣營生的鋪主。對賭客們榨取的再狠,於我只是一時的短利,但只有鬥倒了那些同行,我才能長久的賓客盈門。”

“所以,守一是在告訴我此番所以虧輸,並不因爲運氣手段有遜,而是籌碼落錯了場面、拱手送人?”

李隆基聽到這裡,臉上頹喪之色微微收斂,眼神中復又精光閃爍起來。

“三郎不要聽他邪言蠱惑,唯今安分守己纔是長久自保之計,千萬不要再別生事端!”

北海王見李隆基頗有意動之色,雖然並沒有完全參透言中的深意,但卻沒來由一慌,連忙開口勸阻道。

王守一卻搖頭擺手道:“卑者難替尊者謀身計議,貴賤各有感受,我言既出口,大王聽在耳中,就算有怎樣反思,已經不是我的本意。賭中最忌搖擺不定,買定離手、義無反顧。我阿耶時常自怨錯失機緣,但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怨情,既然沒有認輸的擔當,自然也就不會有博勝的得意。”

講到這裡,王守一便望着李隆基正色說道:“此夜王妃爲府中添喜,本不該妄作別計。但眼下室中並無貳心之人,我斗膽請告大王,若我能爲大王收服當此直守的京營將官,大王需作許諾將我妹子扶在正室。一母同胞的血親,我不忍見她因父兄下流便猥在別室。”

“王妃宗籍錄定,並不是我私意能作更改。”

李隆基聞言後便搖了搖頭,但過片刻後卻又擡手伸到王守一面前:“但守一若信得過我,此際我便同你擊掌爲誓,來年若能事由自主,絕不相棄!”

王守一卻並不擡手擊掌,只是翻身跪下用額頭迎在臨淄王手掌:“但得大王一言,何須作甚虛誓。匹夫之志亦不可輕侮,大王自安居府中,待我成事!”

0949 有此勇卒,何患不威0186 上錯花轎嫁對郎0891 仁皎落魄,見笑人間0633 社稷之喜,君王之憂0756 東行請命,爲王先驅0277 官拜司禮,攸宜託財0592 諸族姝色,惟王擷取0206 一支穿雲箭0430 千金易得,真心難求0643 孝傑率直,目中無人0622 作歌殺蕃,論氏震怒0934 德祐農本,社稷之福0825 仁願辱我,我恆辱之0873 蕃土不容,長安勢熱0325 獨枝孤標,聖皇加恩0373 君恩浩大,九死難報0497 兄友弟恭,情不能忍0619 跳蕩之才,不堪任大0663 郭某詭論,誠能亂事0536 從此以往,不負蒼生0423 千騎入衛,諸事待張0382 太平薦才,姑侄漸遠0863 聞香識色,樂奴而已0409 巨財將入,可議封禪0808 三原縣子,妻兒同榮0381 媽寶裴光庭0139 蒲草雜蔓亦葳蕤0670 王教昌明,我亦渴慕0595 名將之姿,恭在行伍0178 鳳聲初啼誰不知0807 雞犬升天,貴戚匿野0764 皇命驅使,殺賊有功0650 節操仍有,往者非樂1020 朝議未定,民聲先傳0934 德祐農本,社稷之福0964 王邸門高,俗流難入0006 人盡敵國0443 軍器難竊,武庫可奪0857借道西康,征伐六詔0549 昭德強悍,羣相喑聲0374 左千牛衛大將軍0639 王法煊赫,宇內無敵0218 銀青光祿大夫0443 軍器難竊,武庫可奪0284 禍水東引0848 大將薨逝,北疆不安0439 踏破白馬寺0638 關山阻遠,憑書寄意0576 天厭突厥,苦鹵灌口0226 瘋狂的武周0786 欲圖中興,仁術難仰0623 賊王狡猾,反覆無常0932 土渾難王,噶爾請藩0891 仁皎落魄,見笑人間0150 俱入彀中0791 唐業存亡,河北相關0376 紈絝衛府0979 新朝修律,當世準則0579 胡酋出降,突厥勢崩0025 不如降黃巢1013 雅贈飛奴,長願師事0343 女人的報復0639 王法煊赫,宇內無敵1040 君子治世,道不濫施0513 桀驁不馴,當棄則棄0047 向陽而行0886 情多累人,羞於歸宮0861 人間正邪,不在私計0363 新的班底0035 嬌花藏毒0922 祖孫一體,榮辱與共0600 謀婚貴女,先靈安息0789 榷鹽新政,以補糧荒0833 有情自癡,不貪不怨0702 羣臣外授,相公珍重0403 凶逆作惡,宰相罪大0187 立筆爲聘,定此良緣0584 黑齒出迎,甘爲鷹犬0839 豪擲重金,風月盛弄0047 向陽而行0248 太平積忿0975 寶劍鋒芒,以血爲祭0489 造化倏忽,飲食盡興0988 典刑在德,不唯輕重0120 諸用仰於國1039 浴血殺敵,英姿壯否0562 羣商捐用,馱馬鉅萬0656 君臣不容,兵戎相見0734 知己幸遇,長託此生0348 瘦死駱駝比馬大0839 豪擲重金,風月盛弄0637 國器遞授,噱談而已0614 婁公治庖,人事盡歡0626 遊弈交鋒,不死不休0950 國人庸碌,大論真雄0991 一牛蹣跚,羣兇爭啖0086 曲樂動人0874 狡兔三窟,營持有道0655 倫情妖異,母女爲仇0563 天家德種,合御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