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卒祿、真的死了?”
本部營帳中,聽到中軍軍使來告,張鬆齡有些難以置信的追問一句。
軍使聞言後便點點頭,並不乏遺憾的說道:“今次出軍,若仍循故道朔方,想能更早得到消息,大軍雄出或可直搗突厥牙帳!”
聽到軍使這麼說,張鬆齡一時間也是默然。朝情局勢暫且不提,但身爲戍邊大將,誰又沒有勒石燕山、橫掃虜庭的想法。
雖然他心裡也明白,眼下的邊境形勢並不足以支撐大軍遠征突厥牙帳,但如果能夠抓住突厥內亂的時機而直攻其主力所在,也一定能給對方造成重創,同樣是一樁足以名垂史冊的大功!
“目下諸軍總管已經前往中軍大帳,建安大王特使卑職入請總管入帳議事。”
很快軍使下一句話便將張鬆齡從橫掃大漠的暢想中拉回了現實,聽到這話後,張鬆齡下意識點點頭,並又問道:“後軍於總管處,可有傳達?”
“消息正是後軍探得,於總管已經身在帳中。”
兩人所言於總管名于敏直,乃是西魏八柱國之一於謹的後人,從輩分論乃是張鬆齡的姑父。得知于敏直已經前往中軍大帳,張鬆齡心裡暗鬆了一口氣,於是便也率領幾十名親兵,跟隨軍使往中軍大帳而去。
當張鬆齡到來時,諸路總管大半已經聚集在此,席末還有一個昨日入營的使者張嘉貞。張鬆齡入帳後,對衆人稍作致意,然後便坐在了姑父于敏直一側。
這是在薛懷義伏誅之後,諸路總管們第一次聚的這麼整齊。坐在帥案後的武攸宜以及近處契苾明等人看到諸總管們陸續到來,心中也是不免鬆了一口氣。
此前諸總管各存猜忌,又沒有一個強力人物坐掌中軍,根本就召集不起來,使得大軍只能僵持在此。現在雖然彼此之間猜忌仍未徹底消除,但起碼是能聚在同一場合商討事務。
張嘉貞雖然陪坐末席,但諸總管入帳後也都對他不乏友好的點點頭,這也讓他鬆了一口氣。昨夜入營之際,他已經見識到如今軍勢是如何崩壞,這樣的局面對此番出使無疑是非常不利的。
現在諸將能夠齊聚一堂,張嘉貞也明白這跟他入營關係不大,主要還是漠北傳來的消息所致。
神都政變後,無論皇嗣還是雍王,其權威一時間都不能完全震懾住遠邊這些悍將,而聖皇的權威也因政變而大大受損。
可是突厥可汗不卒祿突然暴斃,這無疑又給聖皇覆上一層神秘光環,憑着聖皇餘威又能將這些將領們重新拉回同一場合。
拋開這些神秘因素的影響,漠北局勢發生這麼大的變化,朝廷對此態度如何,也是衆將迫切關心的一個問題。代北道大軍是抓住機會繼續征討,還是撤回國中進行休養,這也關係到衆將各自前程。
“漠北之事,想必衆將軍已知。此番代北道行軍,竟錯失這樣一個天賜良機,也真是讓人思之扼腕!”
等到衆人到齊,主持會議的武攸宜首先開口,一邊講着,視線一邊瞥向坐在席中的蘇宏暉,意思不言而喻,拋開薛懷義這個掛名大總管,蘇宏暉乃是主要負責營務的行軍總管,大軍北進後趨於保守,以至於沒能抓住時機痛擊黑沙城,蘇宏暉這個實際負責人實在難辭其咎。
蘇宏暉聞言後便低下頭去不作迴應,他的確是有幾分理虧,剛纔趕來中軍大帳途中,已經不乏總管言語嗆他。
代北道大軍淪落到眼下這種局面,原因多種多樣,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此行徒勞無功。如果他們真的建立了什麼確鑿功勳,有此傍身,即便朝廷發生什麼動盪,各自也都不必過於憂計。
聽到武攸宜這麼說,張嘉貞不免微微皺眉,心裡對武攸宜略存不滿。倒不是爲蘇宏暉打抱不平,而是諸將本身就隔閡深重,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不趕緊抓住時機達成一定共識,還在這裡翻舊賬又有什麼意思?
不過眼下所論還是大軍軍伍,張嘉貞縱有不滿,一時間也不便貿然開口。畢竟武攸宜廢是廢,但要對代北道大軍重新整合,還離不開其人的配合。
但張嘉貞不方便開口,契苾明則開口說道:“驚聞此事,才知賊僧懷義着實該死!其人領受恩命,授以大用,但北行以來,竟日遊獵,荒廢軍務,以致貽誤戰機,使我大軍徒勞無功……”
聽到契苾明這麼說,諸將也都紛紛開口附和,貽誤戰機,蘇宏暉雖然責任不小,但朝廷如果要深入追究的話,他們這些行軍總管也要負上一定的連帶責任。那麼還不如將最大的黑鍋扣在薛懷義頭上,反正死人又不會反駁。
中軍總管曹仁師也說道:“錯失良機,誠是可憾。但事已至此,窮究無益。既然眼下使者已經入軍,還是先聽一聽朝廷對我代北道大軍後續如何安排。”
衆人聞言後,也都紛紛望向末席的張嘉貞,張嘉貞聞言後便長身而起,對衆將拱手道:“卑職受命北行,此前也並不知漠北之事,於此實在不敢輕易置喙,只能轉述宣撫使前命……”
他所說的,無非是大軍徐徐內撤,然後以武攸宜爲首諸總管們前往武興縣迎見蘇味道一行,拜受朝廷的最新指令。至於說漠北汗位更迭,這種大事想必就連蘇味道也不能輕作決定,需要即刻快馬回告朝廷。
“我等衆將,雖然受命用外,但眼下內外都有變革,也實在不可輕率行動。既然宣撫使已經入境,那我便先往迎見,諸將各率本部徐行於後,以待朝廷最新敕命。”
等到張嘉貞講完,武攸宜便急不可耐的表態道。
此前他之所以匆匆入軍,想要奪取大軍軍權,可眼下不知願望落空,自己還被軟禁在了軍中。
得見張嘉貞所呈雍王親筆信,知道雍王肯保下他,生命安全有了保障後,便再也不想與這羣悍將們混在一起,覺得還是趕緊退到後方更安全。
武攸宜這裡話音剛落,蘇宏暉也忙不迭表態道:“卑職願引本部護從大王先行一步!”
雖然武攸宜要翻舊賬、拿話刺撓他,但蘇宏暉並不打算計較,他也想早一步見到蘇味道,從而確保自身的安全。
而且蘇宏暉想得更深一層,朝廷對於漠北的變故還不知是什麼樣的態度,如果有強硬派不想放棄這個良機,想要抓住這個機會繼續出擊突厥,那麼代北道大軍便是現成的選擇。
可是,突厥有沒有因爲爭奪汗位而產生混亂還不好說,神都政變所造成的混亂卻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雖然大唐整體國力要遠勝於復國未久的突厥,但是這種勞師遠征,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滿盤皆輸。
更何況大軍久使於外,已經疲敝不堪,將士都思歸心切。在這樣的情況下,越靠近神都中樞、遠離邊境,自然也就越安全,不會被強行加派這樣的苦差事。
這兩人先後表態後,其餘衆將也都紛紛發聲,各自言語中都毫不掩飾那歸心似箭的心情。
倒不是說他們全都膽怯如雞,懼與突厥一戰,而是因爲如今國內形勢的確不穩,完全不足以支撐一場聲勢浩大的遠征。
他們眼下雖然遠離朝堂,但最近這幾天對時局的變幻莫測也都有一個深刻的感受,大軍剛剛撤到幷州北境,各式各樣的流言已經擴散入軍中,堵都堵不住,這本身就是朝廷內派系鬥爭的外延。
在這樣的情況下,誰又敢傻呵呵的率軍出征突厥,勝負暫且不論,單單後背如此,便讓人不能專心於軍事。
當然,這其中還有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們這些人無論出身如何,立場上普遍都是偏向於聖皇,否則聖皇也不會使派他們掌軍出征。
哪怕是出身關隴的張鬆齡,他的一個女兒還是武家子府中孺人,本身在關隴已經相對的被邊緣化,心裡對能否免於被清算也是很沒譜的。
眼見衆將俱都表態爭歸,張嘉貞也是心情複雜。從自身所負擔的使命而言,這樣的局面當然是他所樂見的。
但他年未而立,正是富於書生意氣的年紀,生人以來耳濡目染便是大唐強軍橫掃諸夷的壯闊事蹟,眼見到衆將全都怯於巡邊,難免是感到有些失落。
不過衆將如此,也實在無可厚非,朝廷眼下也的確不能給他們提供一個後顧無憂的征戰環境。世道實在渴於一個能夠強勢定鼎於內、虎視眈眈於外的雄主,但張嘉貞雖然還不夠資格參與到最高層次的博弈,卻從內心裡不覺得皇嗣會是這樣一個人選。
此番宣撫河東道,最惡劣的局面就是代北道諸將或與鄉勢勾結、直接留守當地以隱拒皇命,對雍王而言最惡劣的局面則是軍中實權總管們繞過宣撫使而直接與朝廷某一派系進行溝通聯結。
現在諸將爭歸,最惡劣的兩種局面都沒有出現,雖然不能抓住骨篤祿暴斃的時機痛擊突厥實在有些遺憾,但骨篤祿之死對於朝廷政變之後的秩序恢復無疑是有極大的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