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牀
大夥都看着他納悶:真有這麼癢麼?
“讓開讓開,癢死我了!”二舅發了瘋似的,彷彿身上攀爬了千千萬萬只螞蟻,抑或是密密麻麻的毛毛蟲,抑或是密不透風的馬蜂蟄刺,中了蠱毒般,不計後果地抓撓着身上的紅斑,這一路狂奔,彷彿臀部棉褲着了火,連蹦帶跳,竟是神使鬼差地又跑到了棺材旁邊。
“老蠻,別再靠近棺材了!”有人對他喊。
二舅哪能聽得進去?這癢已經入骨穿心,病入膏肓一般,他抓撓得幾乎失去了理智,直到自己身上被抓得指甲都塞滿了肉屑,身上道道嫣紅的血痕。最後他竟然用後背靠着棺材的一角使勁摩挲,看來他愛死這凸出的棱角了。
“看來老蠻是中了棺木裡面的毒氣了,咱們得幫幫他,這樣下去真的會出人命的!”村主任道。
大夥又趕緊追上去,直接把二舅按倒在地,幫他搔癢。
“不行,用力一點,對用力,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到處都是……用力啊!”二舅幾乎癲狂。他的癲狂讓人有抽他一頓的衝動。
“老蠻,你知不知道,你後背已經皮開肉綻了!”
“什麼,出血了?”二舅一看自己的兩手,十指竟然鮮血淋淋,嚇得直髮顫,帶有哭喪的聲音道,“慘了慘了,今天我要癢死在這裡了……”
看二舅竭斯底裡仍是癢痛不休不止,看情形,他是要別人用鐵耙鉤子把自己撕成碎片才罷休,二舅的鄰居王大有鏗鏘道:“只有這麼辦了!老蠻,你忍忍啊……”說罷對着其他人道,“你去找點乾柴來……”
“什麼?你要燒死老蠻啊?”衆人矍然失容。
“少囉嗦了,趕快去!”漢子說罷直接拎着二舅就往一處水窪拖去。
“老蠻,給你點爽快的!”二舅未反應,自己就被丟到了渾濁的水窪裡。王大有也跟着跳入淺水窪中,伸手就按着二舅往淤泥裡推,再輾轉幾次,均勻攪拌,不一會,二舅渾身泥淖,他大口吐出嘴裡的淤泥,對王大有道:“奶奶的,你這是要弄死我哇……呸呸呸!”
“看來還不夠厚……”王大有看了一眼渾身黑糊糊的二舅,兀自道。繼而又重新把他拼命往水窪裡摁。
旁邊的人七手八腳,很快把火堆燃起來了,嗶嗶啵啵的柴火爆裂聲彼起彼伏,星星點點的火花如火蛇般彎彎曲曲遊弋上空中,這時,天色也暗下來了,除了天際邊還保留着一層青色的膠帶般光層,四周已經是一片氤氳,夜幕將至。
“來兩個人幫忙!”水窪裡的王大有叫嚷,另個村民趕緊跑上前幫忙,這時,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二舅渾身像是裹上一層薑糖,粘稠無比,兩腿更是如兩根泥柱,除了臉部還有兩個通氣的鼻孔,全身是沾滿了厚厚的泥漿。
二舅之前挖了半天坑,剛纔又賣命地搔癢,幾乎是全身的勁兒都使上了,現在倒入泥坑,沒了多少力氣掙扎,又粘上厚厚一層泥漿,他是再沒一點力氣反抗了,嘴裡罵着王大有發羊癲瘋要活埋了他之類的話。三人揪着他的胳膊想往上拉,但是泥漿太滑的緣故,每次總是把二舅摔得狗啃泥,最後看到他還穿着條褲子,便抓着他的兩條褲腿,把人倒着往上拉。二舅被直繃繃地拖上來後,一條泥印在地上清晰可見,他最後被用繩子捆綁了手腳。
等他被拖到火堆旁邊時,他終於垂死掙扎般吼起來了:“奶奶個熊的,你,你們這是要幹嘛,烤野味嗎?你們真的要燒死我啊?!”
“老蠻,你身上估計感染上了一種危險的毒或病菌,我們也是bi不得已,你要是這樣下去,村子的人都會被你感染的……”王大有嚴肅道。
“什麼?什麼病毒,胡說八道什麼,老子好好的,你快放了我了,好歹我也是村裡一員啊,主任,怎麼,你也看着他們放肆嗎,你,你們要是燒死我了,我做鬼天天往你們家跑……哎,那個,小侄子,你也在啊,太好了,快,快,幫叔鬆綁,這幫屠夫,這是要殺我呢!”二舅突然發現小侄子也在人羣裡,臉上露出一絲驚喜,其實他露出什麼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因爲他的臉上也是一層厚厚的泥漿,眼睛幾乎都睜不開。
“別動他!”漢子攔住小侄子,“小心被感染了!”
“喂,王大有,老子這輩子可沒欠你什麼,你竟然突然這麼對我……好吧,我就是讓小侄子去偷了你家的那隻閹雞,可是那隻閹雞是水怪吃掉的,你不能爲了一隻雞的命要我償命吧?”二舅陷入了絕望,近乎哀求道。
“沒關係,把你燒了,旁邊就有一口打開的棺材,咱們就算是就地取材了,你也不必爲買棺材花經費,這舉手之勞的事,我們也免費幫你入殮埋了。”
“哎哎哎——”二舅還想說點什麼,就被王大有拖到火堆一角,然後用鋤頭釘下一根木樁,同時把二舅綁在了那根木樁上。
“忍忍啊老蠻。”王大有微笑着,去抱來更多的可以助燃的乾柴雜物添加到了火堆裡,火堆很快變得烈火熊熊,二舅的位置最近,他就離火堆不到一米的地方,熊熊的烈火烤得他拼命往木樁後面躲,同時慘絕人寰地叫喊着。
周圍人都冷冷看着他,四周的空氣迴盪着二舅一百二十分貝的慘叫,沒有一個人露出憐憫之色。
“奶奶的,你,王大有,還有你們,都是一幫不得好死的癟犢子,孫子,王八,螃蟹,土鱉……都六親不認了,說我感染病毒,要大義滅親燒死我,你們憑什麼,憑什麼……救命啊!!!”
“別嚷了,老蠻,等你死了,你就感謝我了。”王大有輕描淡寫道。
“感謝你?奶奶個熊的,我第一個就詛咒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掉糞坑淹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掉水溝薰死……”
二舅肆無忌憚地漫罵,周圍幾乎不忍聽下去。而他怎麼也想不通,這幫村民爲什麼要聯合起來燒死他,還是用烤ru豬的方式燒死他,做了烤ru豬鬼,這實在死不瞑目,死得不甘,於是,他把積攢下來的所有力氣都用在了詈罵和詛咒的措辭上,挨個的罵,罵得實在難聽極致,滔滔不絕還沒一句是重複的,各種最毒辣的最陰狠的最兇悍的最噁心的最腹黑的最不留情的最空前絕後的,全部用上了,最後罵得在場的人個個咬牙切齒。
空寥寥的野外,皸裂的河牀中央,一堆熊熊篝火,一個被塗滿泥漿的漢子,一羣麻木不仁的圍觀羣衆,一口開了棺蓋的棺材,在夜色裡赫然成爲恐怖題材的剪紙畫,詭異,空靈,神秘,絕望,死亡。
二舅逐漸罵累了,聲音嘶啞得厲害,最後慢慢平息下去,蜷縮在原處一動不動。烈火繼續烘烤着他,絳紅色的火影幢幢,在他的身上幽幽晃動,隨着時間地推移,他像是結了冰一樣凝固住了。
王大有一羣人依舊冷冰冰看着,而王大有最是胸有成竹,他臉上呈一副幸災樂禍的神色,看着老蠻身上泥漿逐漸乾透,差不多成了黑棗泥烤ru豬,頭頂上陣陣蒸汽上升,他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覺得老蠻感謝我的時間到了。”
衆人皆是一臉錯愕,須臾,就看到那團黑糊糊的被凝結了的泥殼頂端突然破裂開來,那是二舅的嘴巴重新張開了,由於泥漿已經乾透,他一張嘴,不少泥塊像剝了殼的雞蛋蛋屑紛紛掉下。
“王大有,哦,大有哥,我就知道你不是成心要燒死我的,老蠻對不住啦,剛纔是一時心急過於衝動,對你還有大家亂言亂語說了一些稀裡糊塗的話,你們可別放在身上啊……我才發現我現在身子舒服多了,不癢了呢……”
二舅的口氣謙恭無比,一副陡然迴轉三百六十度的態度,直對大夥不停地道歉,正是驗證了王大有的話。
村主任還是有些不解,對王大有道:“這怎麼一回事你也該解釋解釋了吧?”
王大有拍了拍手中幹掉的泥漿,口氣輕鬆地說:“哦,很簡單,今天老蠻用煙燻棺材的時候,我無意看到了一些可以止癢的植物,這些放在火堆旁邊的枯草叫蠍子草,還有蛤蟆草,這些草作爲煙燻的話可以做止癢作用,老蠻剛纔這陣奇癢,緊緊抓撓是不行的,要給他撓,即使他皮子再厚也被撓爛了,用泥塘裡淤泥包裹加以藥草燻烤,能消毒,止血,易結痂,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捆綁他的行爲算是給他個教訓,警惕他別老這麼莽撞了,聽聽他剛纔罵咱們的話,都什麼措詞啊?村裡的八婆都沒他個提鞋……”
“嘿嘿……”二舅嬉皮賴臉起來,滿嘴諂媚,“我這不是腿短腦子笨麼,哪有大有哥聰明伶俐,額……智慧博學呢,老蠻要弄懂您的話得需要琢磨幾年……”
二舅開始又把最好聽的最甜蜜的最歌頌最喜慶最溫馨最崇拜最五體投地的措詞掛在嘴邊,一副吃糖賣乖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