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分鐘東方曉就弄出來了,鍾開泰拿過去一瞧,那字還的確與嚴部長的挺相像的。鍾開泰說,你是哪時模仿出嚴部長的字的?東方曉說,我的字本來跟嚴部長的字風格接近,有次找你你沒在辦公室,我見了你桌上他用鋼筆寫的一份講話提綱,我閒着沒事,就一邊等你一邊模仿着劃了幾下,還真的不離十。鍾開泰再看內容,只見上面寫着:
小陸:
你好!
聽小鐘說,你因工作勞累,貴體欠安,住進了醫院,我深感惴惴。小鐘還告訴我,你對組織部的工作支持很大,我在此表示感謝!本來應該親自去醫院看望你的,無奈公務纏身,不能如願,只好託小鐘帶去我的問候。另外,財政局有人反映,你的工作向來不錯,可是你入黨的事卻一直未能得到解決,我也深表同情。不過你也不必太急,入黨有個過程。即使一時入不了,也沒太大關係,現在組織上也在注意培養黨外人士嘛,我相信你這樣的金子總會發光的。
不多說了,祝你早日康復!
鍾開泰看完,忍不住大聲笑了。鍾開泰說,你這個東方曉,歪主意還真多,可你這話連我都不信,會哄住陸百里嗎?東方曉說,我當記者的,什麼人沒見識過?這個時候的陸百里,最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信。不信我倆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兩人象徵性地在街上買了幾斤蘋果,就去了醫院。陸百里接過鍾開泰遞上來的“嚴部長”的信,鼓大眼睛連續看了兩遍,看得一臉的春風。陸百里不無激動地說,想不到嚴部長還這麼關心我這樣的小民,其實過去我也沒爲組織部幫過什麼忙,我真是問心有愧啊。鍾開泰說,你那次破例給組織部撥了公務費,雖然錢不多,但嚴部長是非常感謝你的。陸百里說,那是小菜一碟,又何必掛齒,這樣吧,這次組織部這個癌症病人醫藥費的報告我一出院就給你辦,儘管還要局長畫押,但我辦的事,局長是不會否定的,何況這是給組織部辦事。
又說了一陣閒話,鍾開泰和東方曉告辭出了病房。東方曉再忍不住了,笑了起來。他說,我的預見沒錯吧?鍾開泰也笑了,說,只有你東方曉纔想得出這種鬼點子,我算服了你們這些當記者的了。東方曉就很得意,說,這次我用嚴部長的字給陸百里寫信,下次再用這字給你們這些想當官的官迷寫任命書,保證你一出門,滿街都是局長副局長。
九
陸百里出院後,還真的沒食言,把那八萬元醫藥費的撥款單給組織部開了出來。不過陸百里沒把撥款單交給鍾開泰,而是直接給了嚴部長。陸百里是瞄準嚴部長在部長室的機會才找去的。當時部長室就嚴部長一個人,陸百里一進去就輕輕把門掩上,畢恭畢敬喊了聲嚴部長。嚴部長去財政局考察班子時,局長是要陸百里搞的接待,所以嚴部長認識陸百里,加上部裡又有要錢的報告在他手上,嚴部長對他的印象便更深了一層,於是很客氣地要陸百里坐。陸百里欠着身子,用半邊屁股挨着沙發,滿臉感激地說,嚴部長您那麼忙,還時刻惦記着我,我真的不好意思。嚴部長一時就懵了,有些不知所云。不過像嚴部長這樣的領導,城府是很深的,輕易不會讓疑惑浮現在臉上,何況嚴部長也看得出來,陸百里那是一臉的真誠。所以嚴部長始終含而不露地微笑着,沒有打斷陸百里。陸百里剛纔還有點緊張的心情也就放鬆了,不失時機地從身上拿出了那張撥款單,雙手遞給嚴部長,說,這是科裡給組織部撥的醫藥費。又說,現在財政確實太困難,又正處在公費醫療保險改革的特殊時期,只能先解決這一點,以後再另想辦法。嚴部長見是撥款單,當然高興,一連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陸百里也就見好就收,退出了嚴部長的辦公室。
陸百里就這樣跟嚴部長接觸上了,而且日漸頻繁。組織部長是異地爲官,嚴部長同樣是外地人,老婆又沒調過來,夫妻倆經常搞鵲橋會。陸百里竟然能夠探聽到嚴部長的行蹤,給他聯繫比組織部更好的小車,方便的時候,甚至自己跟車陪同,爲嚴部長的吃住做十分周到的安排。嚴部長覺得這個陸百里機靈能幹,對他非常滿意,後來有什麼事情,還會主動找他。比如碰上節假日,嚴部長閒下來沒什麼事可做,回家又嫌時間匆忙,只要一撥陸百里的手機,陸百里就會腳打蓮花落,飛快地來到嚴部長身邊,一起散散步,打打牌,或者找個山清水秀僻靜無人的地方,一邊揮杆垂釣,一邊聊些在別的場合不好說的話題,讓一份被官場和複雜的人際關係攪得有些麻亂的心境得到暫時的休憩,兩人的感情也就越漸深厚。
後來市委統戰部推薦一批民主黨派和黨外人士進市直機關任副職,名單送到組織部,嚴部長見上面少了一個人的名字,就打電話給統戰部長說,據說財政局有一個叫陸百里的不是黨員,人品和工作能力都不錯,財政局的領導班子裡面又沒有黨外人士,怎麼推薦名單上沒有陸百里?統戰部長也是部長,而且還是市政協專職副主席所兼,但部長與部長是有區別的,統戰部長推薦的名單組織部長沒點頭,那便是一張廢紙,所以嚴部長的話毒得魚死,統戰部長立即派人到財政局摸了一下底,把陸百里的名字補了上去。嚴部長這才主持召開了部務會,通過了部分名單。陸百里雖然是副科長,到副局長那一級中間還隔着一個正科的臺階,但機關裡的領導班子根據規定要按比例配黨外人士,黨外人士又不夠,免不了要越級安排,所以陸百里也就按慣例順利入圍。接下來只等常委會討論通過了。陸百里得知這一佳音,心裡很受用,讀中學時老師教的那個塞翁失馬的成語突然回到了他的腦殼裡。陸百里心想,當初自己費盡心機入不了黨,正科長的位置因而一直輪不到自己,沒想到如今卻恰恰因爲沒入黨,竟然歪打正着,有了做副局長的機會。
鍾開泰負責辦公室後,要在部務會上作記錄,對陸百里被推薦作財政局黨外副局長的事當然清楚得很。鍾開泰就彷彿蒼蠅入喉,渾身不自在起來。他和東方曉都沒想到,他們捏造嚴部長的信,原是想糊弄一下陸百里,誰知陸百里卻拿雞毛當令箭,順着杆子往上爬,竟把那張八萬元撥款單直接送到了嚴部長手上,從此跟嚴部長掛上了鉤。這樣一來,當事人鍾開泰就與那八萬元撥款單沒有多大關係了,本來要以此爲自己的進步鋪一條陽光大道的,到頭來卻白白爲陸百里忙乎了一番。現在的情形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部裡似乎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表明鍾開泰有進步的可能。
鍾開泰的心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這種失衡又慢慢升級,最後成了一種拂之不去的情緒,這種情緒有兩個字可以勉強概括,那就是氣憤。鍾開泰氣憤自己就這麼被陸百里耍了,還找不到回擊陸百里的手段。鍾開泰心頭籠罩着這氣憤的陰影,竟到了寢不安食不味的地步。人也變得很憔悴,一張臉像懶婆娘屋裡的抹布,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頭髮彷彿被秋霜打過,一抓一大把。鍾開泰似乎一下子老去了十歲。組織部的人見他那苦大仇深的樣子,以爲他又得了病,紛紛勸他去醫院查查,諱疾忌醫是會吃大虧的。有人還開他玩笑說,鍾主任你可得愛護自己的貴體喲,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那不要給我黨我軍造成重大的無法彌補的損失?老婆周春雨也很擔心,反覆勸鍾開泰上醫院。鍾開泰自然不予理睬,周春雨只得星期天趁鍾開泰在家沒事,把自己在醫院當內科主任的舅舅喊到家裡來,要他給鍾開泰看看。鍾開泰覺得好笑,對周春雨的舅舅說,你別聽周春雨瞎說,我什麼毛病也沒有。說完,開門去了辦公室,想一個人清淨幾分鐘。
在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熱,東方曉就把呼機打了過來。鍾開泰給東方曉回了機,東方曉說,打你家裡電話你不在,星期天不陪老婆,在哪裡鬼混?鍾開泰說,我在辦公室,有點雜事。東方曉說,聽說陸百里就要做財政局的黨外副局長了,是真的嗎?鍾開泰說,已經報到常委去了。東方曉說,他這不是坐直升飛機嗎?是誰看中他的?鍾開泰說,你東方曉看中的。東方曉說,看不出來嘛,鍾開泰你也學會了幽默?你知道嗎?做男人的美德就是幽默。鍾開泰說,你不給陸百里敲門磚,他能有這麼大的進步?接着鍾開泰把事情的原委跟東方曉說了說。東方曉聞言,在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可能吧?我們這不是弄巧成拙了麼?又說,你的事情呢?嚴部長有什麼表示?鍾開泰說,那八萬元錢全成了陸百里的資本,嚴部長還會對我有什麼表示?東方曉說,都是我自作聰明,把事情弄成這樣,你到臺裡來給我兩耳光。
十
放下電話後,鍾開泰還在辦公室裡枯坐着不願離去,直感到從頭到腳都已涼透。其實此時還是秋末,南方的天氣還暖和着哩。鍾開泰心裡說,算了吧,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自己命運不好,又沒有陸百里那樣的手段,又能怪誰呢?這麼自嘆着,窗外的夜幕已經濃重起來。這時有人在外面輕輕叩響了辦公室的門。鍾開泰有些奇怪,這個時候會有誰來敲門?
打開門竟然是胡小云。鍾開泰有一絲驚喜,說,原來是你!這麼晚了還到辦公樓來做什麼?胡小云說,就興你到辦公樓來,我卻來不得?鍾開泰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胡小云說,我來取點東西,見你辦公室有動靜,估計是你,過來瞧瞧。鍾開泰這才發現胡小云手上還提着一個布包,他心裡就預感到了什麼,忙問道,什麼東西這麼重要,不可以明天來取?胡小云沉吟片刻,才說,我要離開電教站了。鍾開泰吃驚不小,說,誰要你走的?你不是幹得好好的嗎?我還說了,忙過這一陣,就給你到嚴部長那裡說說。話一出口,鍾開泰便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廢話,自己眼看連辦公室負責的都要不是了,哪裡還有機會到嚴部長那裡去爲胡小云說話?鍾開泰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記耳光,打掉一點自己的傻氣。卻聽胡小云說,是我自己決定走的,電臺搞機構改革,不調走又不回去,臺裡是要除名的。鍾開泰說,你的決定也許是正確的,憑你的天資,繼續做你的播音一定會有所作爲,肯定不比待在機關裡差,只是……說到這裡,鍾開泰一時語塞,目光拋向窗外,不知如何往下說了。胡小云說,只是什麼?目光裡滿含了期待。半天,鍾開泰才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沉重地說,只是以後難得再跟你在一起了。胡小云就笑了,說,這有什麼難的,你打個電話,我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離開辦公室後,鍾開泰送胡小云來到市委大門口,要給她叫輛的士。胡小云說,就要分手了,以後在一起的機會也不會太多,你不想跟我走走嗎?其實這也是鍾開泰的想法,他正愁自己這渾渾噩噩的日子不知如何煎熬,鍾開泰說,好吧,我送你回家吧。兩人於是並肩走進五光十色的街影裡。鍾開泰忽覺肚子餓起來,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晚飯,就跟胡小云走進街邊的小吃店。點了幾道小菜,要了一瓶葡萄酒,兩人慢慢對飲起來。胡小云微笑地看着鍾開泰,偶爾跟他碰碰杯,輕抿一口。鍾開泰也不要胡小云勸,喝得很直爽,只是不太怎麼吱聲。胡小云知道鍾開泰心頭的苦衷,也少說話,只是靜靜地陪着他。胡小云覺得這個沉思着不聲不響喝悶酒的男人有幾分厚道可愛。一瓶酒喝光後,鍾開泰還要向店主要酒,胡小云怕他不勝酒力,不讓了,將他拉出了店子。
這麼沉默着走到胡小云的家門口,鍾開泰停了下來,開口道,你走吧,我看着你進了屋我再走開。胡小云點點頭,乖乖地向樓道口走去。見胡小云已經隱入那幽黑的樓道,鍾開泰就準備走開,不想胡小云又忽然轉身回來,對鍾開泰說,你不想進去坐坐嗎?鍾開泰看看錶,都快十一點了,說,這麼晚了,不會影響你家裡人休息?胡小云撲哧笑了,說,你真是官僚主義,跟你在組織部同事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父母都在縣城裡,我一直是一個人住。
現在兩個人已經進了那套老式的兩居室的房子。胡小云拉下那扇寬大的紫色窗簾,回頭給鍾開泰倒了一杯水。鍾開泰才喝了兩口,她又起身去開了冰箱,端出一袋葡萄,要鍾開泰吃。吃了一會兒葡萄,胡小云又坐不住了,起身開了牆邊的音響。整個屋子就盛滿劉歡那張力十足的嗓音。鍾開泰熟悉這支曲子,是衆所周知的《從頭再來》。鍾開泰一雙眼睛就合上了,不知緣何,淚水竟滲出了眼角。一曲終了,鍾開泰還沉浸在那悲壯的旋律裡,眼睛依然合着。胡小云見狀,又將帶子調到開頭,而且過來拉起鍾開泰,把他的雙手放到自己柔軟的腰上,合着節拍緩緩搖盪起來。搖着搖着,兩人就緊緊黏住了,連兩片滾燙的嘴脣都鉚在了一起。一股強大的幸福的潛流將鍾開泰整個地裹住了,他暗想,那個鳥辦公室主任的位置算什麼呢?胡小云這風情萬種的芳脣可比什麼都重要啊!鍾開泰沉醉了,最後兩人倒在了牀上……就在鍾開泰被激情的潮水推涌着手忙腳亂的時候,屋角的電話不識時務地猝然響了起來。兩人都嚇了一跳,鬆開了對方。胡小云驚慌地從牀上彈起,捂住自己的裸胸,不認識鍾開泰似的瞧他一眼。鍾開泰悲哀地發現,胡小云眼裡那撩人的渴望和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哀怨。胡小云匆匆走向屋角,拿起了電話。放下電話後,胡小云虛脫地坐在電話旁的沙發上喘息了一會兒,然後對鍾開泰說,是催話費的電話。鍾開泰頹廢地坐在牀邊,無力地說,他們怎麼這個時候來電話呢?胡小云說,那電話是事先輸進電腦裡的,你的話費一天沒交,它就一天定時給你打幾個電話,叫你不得安寧。鍾開泰搖搖頭,心裡說,人走背運,連電腦都敢捉弄你。
胡小云這時已站到屋子中間,將胸前一粒扣錯了的扣子扣回去,歉意地說,要不要再聽聽劉歡的歌?鍾開泰此時已站起身,一邊悲傷地搖搖頭,一邊緩緩向門邊走去。他喜歡劉歡的歌,尤其是這首《從頭再來》,可他心裡再明白不過,世上有些事情恐怕是不可能從頭再來的。
十一
常委研究的結果很快出來了,陸百里如願以償。不過最近省委組織部對提拔使用幹部增加了一道新的程序:公示制度。所謂公示制度,就是被提拔的對象在到位前,要先在新聞媒體上公佈,讓全市人民都來監督。公示時間半個月,確實沒有什麼問題,也無人告狀舉報的才正式下文。常委會後,陸百里和另外被提拔的幾名副處級幹部的名字便上了當地電視和報紙。電視臺的這期節目就是東方曉做的,做完節目他就給鍾開泰打來了電話說,你知道嗎?陸百里馬上就要在電視裡公示了。鍾開泰說,聽說了,但還沒看到電視和報紙。東方曉說,今晚的電視,你注意看一下。鍾開泰無語,只覺得渾身沒力。正要放電話,東方曉又說,明天下午你在市委門口等着,我要跟你見一面。鍾開泰說,還想爲我的進步出主意?我看算了吧,我認了,沒當官的命。東方曉說,難道你就這麼經不起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