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波
“好了,舜堯的婚姻問題是個死規定,沒有商量餘地,要永遠打消離婚的念頭。”魏天國書記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說:“舜堯啊,這是三柳縣老百姓的一封舉報信,雖然措辭非常尖銳,而且有些地方說的不一定得當,但人家反映的問題我們不能當耳旁風。你回去好好看看吧!”
我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因爲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題記
市長陳舜堯的婚姻問題是保密的。他沒說過讓別人爲他保密的話,但周圍的人似乎心有靈犀,全都爲他守口如瓶。只是保密並不能解決陳舜堯的痛苦。
陳舜堯的痛苦來自無性婚姻。凡是經歷過的人都知道,無性婚姻是非常痛苦的,不論你是官員還是老百姓。如果是官員,恐怕還是難言的。
陳舜堯攜帶報社女記者藍佩瑾乘坐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CA1325次航班,於中午十二點一刻準時在北京機場起飛,向着位於中原大地的K省陂陽市快速進發。說是陳舜堯攜帶藍佩瑾,實際還算不上。此次來北京,是參加一個關於發展綠色經濟的重要會議。散會後,北京的老領導要約陳舜堯見面聊聊家事,因此陳舜堯無意中耽擱了下來,而《陂陽日報》的女記者藍佩瑾卻是有意拖延了一天,她就是想跟陳舜堯一起回來。一個女記者跟定了市長,既是情有可原,也是暗含隱衷。外人說不明白,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清楚。
老領導是前三屆的陂陽市長,調到省裡幾年後又調到了北京,與陳舜堯及其老婆寧海倫都非常熟悉。而老領導要與陳舜堯談的,就是關於他們兩口子的婚姻問題。“我聽海倫來電話說,你們要離婚,真的嗎?”
陳舜堯低着頭,想了想,還是如實回答:“是。現如今我們倆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已經發展到影響工作,影響生活。”
“哦?這麼嚴重?都有哪些方面,說說看,我這老頭子是不是可以幫幫你們?”老領導過去是個老煙槍,現在不抽菸了,卻一直拿着一根菸,橫在鼻子底下捻着聞味兒。
“守着真人咱不說假話,海倫現在一門心思要經商幹企業,攔都攔不住。雖說與《黨員領導幹部廉潔從政若干準則》和中紀委對省、地兩級黨委、政府主要領導幹部配偶、子女個人經商辦企業活動作出的具體規定沒有直接衝突,但間接衝突我也受不了啊!再說,再說,海倫今年已經四十五,而她的更年期在兩年前就已經來臨了,我已經與她分居兩年了……”
“你說的這些都算不上理由,都是可以通過協商、討論解決的。你忘了幾年前你們倆信誓旦旦相親相愛要白頭偕老的誓言了?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忘本,身爲市長尤其不能忘本!”
這不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只是因爲市長的身份就需要禁慾?陳舜堯忘不了每次在寧海倫面前所遭到的拒絕。“今晚怎麼樣?白天我不太累。”“你不太累就是準繩、就是理由嗎?怎麼不問問我是什麼心情?”“好吧,我問,你今晚是什麼心情?”“我今晚沒心情!”這是兩年前的對話,類似這樣的對話已經經歷了兩年。陳舜堯與寧海倫同歲,是大學同學,現在陳舜堯非常後悔當初找了年齡相同的女人做老婆。因爲,兩年來,陳舜堯已經遭拒遭得心灰意冷。寧海倫甚至說過這種話:“這種事現在你甭想,將來也甭想了,我已經完全乾涸閉鎖了。”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因爲寧海倫不給陳舜堯驗證的機會。但拒之於千里之外卻是事實。陳舜堯一氣之下搬到市委辦公室睡覺去了。起初,他感覺還沒什麼,可是,有一次漂亮的報社女記者藍佩瑾突然撲進他的懷裡,他便一把抱住了藍佩瑾,而且身體立馬就膨脹了,於是,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實際上離不開女人。
藍佩瑾是早年陳舜堯女朋友藍佩瑜的妹妹,而藍佩瑜是現在陂陽市下屬的三柳縣當家人。想當年,她曾與陳舜堯在大學同學的時候好過,好到什麼程度?好到只差談婚論嫁了。但因爲生性保守,還是被另一個性情外露的領導的女兒爭得上風,與陳舜堯失之交臂。藍佩瑜爲此暗罵陳舜堯性情浮躁,喜好浮華,善走捷徑,但也只是暗罵,從來沒有當面對陳舜堯說出過什麼。她感覺不值。既然陳舜堯已經離開自己,離開就是離開。他若是不想離開,你推他他也不會離開;他若是一門心思想走,你想留也留不住。該是你的,自然是你的;不該是你的,搶也搶不來。藍佩瑜就是懷揣着這種心思黯然神傷地與陳舜堯分手的。後來大學畢業以後兩個人在K省的各級政府機關不斷週轉,最後竟陰差陽錯地一同在陂陽市共事,陳舜堯做了市長,而藍佩瑜做了三柳縣女縣委書記。
“你一向是個嚴格要求自己的人,對不對?”老領導面帶微笑地看着陳舜堯。
“是,過去是,將來我也仍然會如此。請老領導監督指導!”
“別說這種客套話,很假,我不在你身邊,怎麼監督指導你?”
“呵呵,老領導當然是有辦法的,我期待着。”
彼此心裡都明白,雙方都在客套。但陳舜堯離開老領導以後,他前腳走,老領導後腳就給K省的省委書記打了電話,如此這般,暗授機宜。於是,K省快速做出了反應,由省常委和省紀委聯合出臺了一個《反腐內則》,裡面做了一個這樣的規定:“縣處級幹部在任內離婚不能超過二次;地廳級幹部在任內離婚不能超過三次;省級幹部在任內離婚原則上不能超過三次;凡違規者,不晉升,勸其離任。”一時間,讓陳舜堯無地自容。後來這個規定在網上得到瘋傳,引起機關幹部和社會上人們的一片質疑、嘲諷之聲。
機關幹部感覺這個規定有損顏面,好像機關幹部很喜歡離婚似的;而社會上的人們則覺得機關幹部恐怕已經離婚成風了,否則怎麼會制定出這樣的規定?
只有一個人心裡明白,這件事實際是針對自己的;或者說,是由自己引起來的。這個人就是陳舜堯。他就離過三次婚。第一任老婆是移民美國,臨走提出一個人遠在萬里之外太孤單,讓他跟着,否則就離婚。他那時正要提處長,當然不願意跟着。於是,兩個人離了。第二任老婆是赴日,也是提出讓他跟着,說日本社風開放,自己恐怕抵禦不了誘惑。那時他正要提秘書長,於是也拒絕了,你抵禦不了就跟着開放算了。第三任,是老婆愛上了別人,那時候,陳舜堯剛當市長,自然心氣很盛,容不得這種事。於是,也離了。一位很貼心的老領導知道陳舜堯幾次離婚的緣由,便把自己的老姑娘寧海倫推薦給了陳舜堯。別看陳舜堯只是地廳級幹部,老婆卻是陰差陽錯地換了四個。
省委以前對領導幹部離婚問題基本上是不過問的,除非鬧得過於邪乎。問題是陳舜堯這個級別——地廳級幹部以前沒聽說有誰大張旗鼓地鬧離婚。難道說省常委、省紀委無的放矢?不可能!陳舜堯心裡明鏡似的,肯定是北京的老領導對省常委打了招呼,把自己與寧海倫鬧生分的事兒原個端出來了。而省常委擔心有人跟風,便率先制定一個《反腐內則》出來,力圖遏止領導幹部離婚之風。他讓老領導監督指導,實際就是讓老領導出出主意,看他與寧海倫的事怎麼辦比較好,誰知竟弄出這麼個結果。
在飛機上回來的時候,陳舜堯和藍佩瑾曾經愜意地並肩坐着,吃過空姐送來的食品,喝過礦泉水——他們沒要咖啡和熱茶,他們不想興奮,而想偎依着眯一會兒。此時,他們就肩倚肩頭挨頭地閉起了眼睛。但他們根本睡不着。他們在不由自主地激動。他們憧憬着自己的未來。
陳舜堯攥着藍佩瑾的一隻手,體會着她的體溫,說:“資料上說,北京一所大學的社會學教授對‘無性婚姻’問題做過一次問卷調查,結果三分之一的人主張其離婚,因爲婚姻是以性的接觸爲基礎的。而失去了基礎的婚姻還能穩固嗎?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藍佩瑾是個非常溫順的女子,此時,她把陳舜堯的手掬起來放在嘴邊吻了一下,說:“我同意你的觀點。但我此次單獨隨你來開會不是想和你談婚姻問題,我是要對你談一樁三柳縣農藥廠的污染問題。這幾年,三柳縣後丁莊已經死了九個癌症病人;莊稼地裡出現了三條腿的蛤蟆;養魚塘裡出現了長着犄角的魚……你說說看,是不是事情已經非常嚴重?”
“可是,秘書和信訪辦,包括三柳縣縣委書記,就是你姐藍佩瑜,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件事啊。”
“那就要問一個爲什麼了。你現在變得像恐龍一樣,神經麻痹。你可記着,恐龍就是因爲神經麻痹,肢體被對手啃噬了都沒有感覺,最後導致滅絕的。”
“有這麼嚴重嗎?”
“當然有。”
陳舜堯回到陂陽市以後,立即戴上一頂帽子,戴上眼鏡,戴上口罩,親自往三柳縣後丁莊跑了一趟。在後丁莊,一個村長助理、年輕的女大學生村官接待了他。
年輕的女村官沒認出他就是天天上電視的市長大人,於是,措辭非常尖銳地指出,後丁莊周邊的農藥廠嚴重污染了該村的地下水,已經造成該村兩年裡死了九個癌症病人。爲什麼患病如此集中?爲什麼患的都是癌症?她曾經偷着從村裡的井水裡取樣去陂陽市水檢部門化驗,結果發現水裡“PH值、臭和味、硝酸鹽氮、揮發酚、硫化物均不達標”。之所以偷着幹這件事,是因爲村長、書記等人都護着農藥廠,關於農藥廠的問題是隻字都不能提的。而後丁莊在戰爭年代是個“堡壘村”,不僅爲支前作過重要貢獻,而且在戰火瀰漫的年代裡曾有近百名村民投身革命,近一半人犧牲在戰場沒有回來。年近九十的張秀文去世的老伴就是其中之一。後丁莊距離白土鎮整三公里,現在後丁莊人天天到鎮政府取水喝,因爲村裡的井水被污染了。在後丁莊,不止張秀文老人要做鐘擺式的運水行動,全村五百多戶村民家家如此,已經有好幾個人因爲運水摔傷了胳膊摔斷了腿。最讓人欷歔不已的是,七十七歲的老游擊隊員吳華權,在騎自行車載水途中輪下一滑驀然摔倒,跌斷的肋骨直插肺部,在被送至陂陽市中心人民醫院後,因搶救無效身亡。吳華權老人可能做夢也想不到,在硝煙瀰漫的戰火年代,在與敵人生死搏鬥的兇險歲月,他都頑強地活下來了,而到了本應安享天倫之樂的晚年,他居然因爲去鎮政府運水喝而摔死了。
陳舜堯的心臟咯噔一下子沉到了底,接着,驀然間就提到了嗓子眼:後丁莊農藥廠是自己七年前親自批准上馬的項目!因爲產品和工藝落後,終於釀出事端了嗎?想當年,那是老領導介紹來的關係,陳舜堯不能不批。而且,那時候講GDP講得多,講綠色經濟的幾乎沒有。
陳舜堯走出村長辦公室,來到街上。在年末的冬日上午,可以看到在後丁莊通往白土鎮政府的路上,不時有行色匆匆的後丁莊村民穿梭來往,他們或騎着摩托車,或騎着自行車,或推着手推車,無論交通工具如何不同,目的都是一樣的——帶着不同數量的水桶到鎮政府大院取水。
陳舜堯想繼續走訪一下村民,但沒人願意和他談水的問題,只要一涉及這個問題,便轉身就走。讓陳舜堯十分納罕。而且,經仔細觀察,感覺後丁莊的人們似乎十分麻木,除去下地的人以外,有的人坐在街邊曬太陽,有的人聚在屋裡打麻將,有的人該運水依舊運水,似乎生活十分平靜、正常。他坐在街邊的碌碡上對後丁莊的情況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水的污染問題這麼嚴重,爲什麼村民們竟然對威脅到自己生命安全的水源問題漠不關心?
女村官叫周玲玲,還得找她。陳舜堯把她叫到了村裡的小飯館,摘下了口罩,對她亮出了自己的實際身份。周玲玲絲毫沒有驚奇,說:“我一開始就猜到可能是陳市長來了,別人在屋裡一般是不戴口罩的。”
陳舜堯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小瓶二鍋頭,給自己滿上一杯,也給周玲玲斟了一杯,道:“你別把我當做領導,只是作爲一個親屬或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說說爲什麼村民們這麼冷漠。”
“我只說一件事,你就知道爲什麼了。村裡馬二楞的哥哥去年得癌症死了,馬二楞懷疑是水被農藥廠污染的原因,就向鎮政府舉報這件事,結果回來以後,村主任就帶人把馬二楞的腿打折了。事有湊巧,馬二楞的叔叔是縣裡公安局的人,便對這件事沒完沒了,最後把村主任拘了三天。然而,村主任出來以後對我們說,沒事,在裡面啥事沒有,天天和他們閒聊,抽菸喝酒。從村主任的神態自若和嘻嘻哈哈的口氣,可以知道警察並沒有爲難他。從此以後,誰還提水的事?”
陳舜堯點點頭,和周玲玲碰杯。周玲玲舉着酒杯只是稍稍一抿。“最早感到地下水受污染的時間是在五年前。那年冬天,七十多歲的後丁莊老村長丁五斤在田裡抽水灌溉作物,抽水間歇時,他渴得厲害,想喝一口水。農村人喝機井水是家常便飯,丁五斤便伸手掬起機井水喝了一口,結果嗆得他差點沒嘔吐,他第一次發現機井水有股類似硫磺一樣的異味。早年村裡有人嫌白麪不白,用硫磺薰饅頭,所以,丁五斤對這種氣味並不陌生。在隨後的日子裡,不斷有村民發現,手壓井裡的水有股惡臭味。村民丁家義在三柳縣環保局工作的親戚告訴他,千萬不要飲用這種水,因爲‘對身體絕對有害’。而後,機井水被農藥污染的消息在全村爆炸般地傳開了。無奈,後丁莊村民開始放棄飲用家中井水,五百戶村民走上了漫漫的鎮政府取水路。一年後,縣裡開始有了消息。當年6月,三柳縣環境保護監測站的井水檢驗報告顯示,村民丁家義家的井水‘PH值超標’,另據這年7月該站作出的檢測報告顯示,丁家義家井水的檢測結果爲PH值、臭和味、硝酸鹽氮、揮發酚、硫化物均不達標。無論官方的檢測結果如何變化,村民直觀的感觸卻越來越強烈。讓村民神經大受觸動的是,轉年5月,村民吳康家的一頭大黃牛在池塘水溝邊吃草喝水時當場死亡。經檢測,懷疑是農藥致死,負責檢查的白土鎮獸醫站站長反覆強調,甭管是不是因爲水源污染造成的結果,反正牛肉絕對不得上市出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