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賓館,不知組織考察的人怎麼想的,把她和趙書記、邢書記以及趙書記的秘書安排在八樓,其餘的縣市委書記都在七樓,這讓林小麥心裡很不自在,但是也不能說什麼。當天晚上,參加了當地政府的招待會以後,大家回到自己的房間,有幾個縣市委書記湊在一起打升級,也有的出去看夜景。很渴望出去轉一圈的林小麥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任務,加上是個女幹部,不知道根底的縣市委書記誰都不好意思約她出去,她就自己在房間裡看電視。快九點的時候,房間電話響了,她一接,竟然是趙書記,趙書記說:“林科長嘛,我是趙基明,你過來端點水果,我房間的水果吃不了。”說完電話就放了。
林小麥的心一緊,好像知道這件事遲早要來,又有些難以相信。平時和趙書記也常見面,但都是在人羣裡,她甚至認爲趙書記都不可能看見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但今天,趙書記親自打電話叫她,讓她的心一時很有幾分複雜。她的房間和趙書記的房間只隔着邢書記的一個門,但那一瞬間竟感覺距離很遠,走廊像是有無限長,一直延伸着。她先打開門出去看了一眼,走廊上沒有一個人,靜得讓她的心裡發虛。她又輕輕把門關上,整理了一下頭髮,穩定了下情緒,幾步就到了趙書記門前,剛想敲門,門自動開了。趙書記順勢就坐在了沙發上,然後用手拍着沙發說:“坐吧,坐吧。”眼睛卻看着電視。
林小麥沒敢坐,就在那裡站着,叫了聲:“趙書記,你好。”
趙書記答應了一聲,說:“挺辛苦呀!”
林小麥說:“沒事。習慣了。再說,領導們也很辛苦。”
兩人都不再說話,林小麥趁機看了看房間的環境,豪華的裝飾燈發出白刷刷的光,雪花一樣一片一片地落在嫣紅的地毯和米黃色的沙發上,牀頭燈也亮着,昏黃的燈光曖昧地籠罩着寬大的雙人牀。林小麥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哪裡被撞疼了,又覺得像沒睡醒的時候,突然被潑了一盆水,激靈一下子醒了。她看趙書記的目光就變得有些意味深長,有點像看電視劇裡演員的感覺,書記的表情、書記的語調、書記的心態,一點兒也沒逃過林小麥的眼睛,可林小麥怎麼看也覺得那是演的,天底下哪裡有一個叫趙基明的人呢。
趙書記還在看着電視屏幕,看起來面無表情,說:“挺能寫,啊,女秀才,女秀才。”
林小麥說:“謝謝趙書記。”不知道爲什麼,趙書記的表情讓林小麥緊張的情緒反而鬆弛了,她看了看房間的水果,一盤芒果,一盤青橄欖,一盤桂圓,準備的並不多,壓根兒不存在吃不了的問題,自己端不端呢,端哪一盤呢?
趙書記說:“對市委工作有什麼意見?”
林小麥說:“挺好,您工作大刀闊斧,很有力度。”
趙書記不再說話,好像很認真地看着電視,但是另一隻手又不停地換着頻道。趙書記不再招呼她坐下,好像在賭氣,又好像在等待,任由她尷尬地站着,好像她不存在一樣,林小麥的心裡很不是滋味。燈光下,趙書記的臉色白得有些發青,看似隨意,舉手投足卻有一種很表面化的倨傲。林小麥猛然感覺這不是兩個人的距離,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距離,而是一個人和一架權力機器的距離,這距離無窮遠,沒有終點,沒有盡頭,只在職務升遷的利益關口有一個交點,這交點就在林小麥腳下,只要往前邁兩步就能找到,可是,林小麥害怕了,那種恐懼從骨頭縫裡往外冒,這個豪華的房間在一瞬間到處充斥着玻璃的劃痕,一道一道的,佈滿了林小麥的心頭。林小麥像是走了漫長的路程纔到了這裡,但是,到達以後才突然發現,她要的東西需要把她的皮肉都撕了去,林小麥心疼了,捨不得好端端的皮肉,可是,回去的路又是那麼漫長。
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林小麥覺得自己該說走了,可是,她覺得機會難得,工作這麼多年這麼近距離接觸領導還是第一次,是不是應該推銷一下自己、提點要求,她在心裡反覆醞釀應該說出的話,每次話到嘴邊,就覺得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阻止自己,她反覆衡量,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趙書記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說:“工作上有什麼想法,可以提。”
林小麥說:“請趙書記多指導。”說完這話林小麥就有些後悔,應該提要求呀,爲什麼不提呢。林小麥心裡有些灰,感覺越來越不好,就說:“趙書記房間的水果也不多,您留着自己吃吧。”
趙書記說:“我吃不了,吃不了。”趙書記大概意識到了林小麥要走,語氣顯得有些急促。
林小麥說:“趙書記今天您很辛苦,要不您早點休息,我端一盤芒果吧。”林小麥說着,就去端了芒果準備走。
趙書記說:“把青橄欖也端走,我不愛吃。”
林小麥就有些遲疑,如果端了青橄欖,趙書記房間裡就只剩下桂圓了,就端了青橄欖,把芒果放下了。
趙書記說:“怎麼放下了?把芒果也端走吧。”林小麥這才知道趙書記看着電視的眼睛始終在注視自己,心裡就更虛了,沒辦法,林小麥只好說:“謝謝趙書記。”就一手端着芒果,一手端着青橄欖往外走。林小麥到了自己房間心裡莫名其妙有些酸,可是又覺得有些好笑,真難爲趙書記了。
林小麥並不迂腐,她知道趙書記讓她幹什麼去,她也知道有多少女人爲了這一時刻費盡心機,當初有些人安排房間的時候也未嘗不會有些曖昧的聯想。她自己也知道機會難得,可她實在沒有和趙書記發生一點事情的願望和興趣。可是,轉念一想,現在正是大面積提拔時期,自己只要一妥協就可以心想事成,自己這樣做的結局只能適得其反,錯過這次一步登天的機會事小,如果因此失去了領導對你的欣賞和器重,還要多熬多少歲月,多走多少彎路啊!
林小麥看着窗外燈紅酒綠的夜色,心裡被一種灰色的情緒瀰漫着,她忽然有一個念頭,想給邢書記打一個電話,那個念頭那麼強烈地誘惑着她,讓她幾次拿起電話,但每次又都放下。她隱隱覺得,今晚如果是邢書記給她打電話,她的心情會不一樣,爲什麼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一時間又被這個念頭莫名其妙地折磨着,最後她把目光定位在那些新鮮的水果上,對自己說:“管他呢,先吃了再說。”林小麥吃了一些絕頂新鮮的水果,索性離開房間,來到賓館外面。下午來賓館的時候,她看見賓館附近有一個湖,水是綠的,翡翠一樣倒映着幾朵碩大的雲彩,沿湖是叫不上名字的南國樹木花草,湖面上有幾個精緻的亭子,不大,從車窗望過去,那些亭子像在水面上輕悠悠地晃動。她徑直來到湖邊,思緒在湖面上飄蕩着,被倒影的燈光一點點消釋,遠處的樹隱藏在黑暗中,山的影子一樣嶙峋着。星星遠遠地看過來,目光像把林小麥的一生都看過了一樣,林小麥感到自己成了一片樹葉,從北方飄到南方,從前生飄到今世,只爲了找一棵樹,找一片和她息息相通的樹葉,可是這路途太曲折了,找來找去竟然在一片鹽鹼灘上蹣跚了許多年,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爲什麼嘆氣?”林小麥不知道邢書記什麼時候也來到了湖邊,她驚喜地叫了一聲“邢書記!”然後,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吃驚,說:“你也有這種雅興?”
邢書記說:“你以爲只有你還有這種心情?唉!我發現晚上看湖比白天美。”
“因爲黑暗遮蓋了它們的缺陷。”林小麥說完這話,心裡有一種緩緩的傷感,竟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茫然。眼睛望着粼粼的湖面,她接着問了一句,“邢書記,你說什麼是迷失?”
邢書記好像只顧欣賞湖水,很久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問:“小麥,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
林小麥一愣,這麼多年,身邊的人都是叫林科長、小林、林小姐,小麥的名字已經很少被人這樣叫了,尤其是此時此刻,這兩個字在邢書記低沉的聲音中出現,又是這麼一個話題,林小麥禁不住深深地看了邢書記一眼。是啊,那些誘惑自己在從政的路上不停跋涉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心底最深處真的是想要一個縣級待遇?不是,林小麥知道自己不是,往事一瞬間滑過她的一生,那個白色的衣領清晰地來到了她的面前,像一片樹葉,在迷濛的夜色中晃來晃去。她是一個平民的女兒,始終認爲自己是沒有資格沒有可能享受愛情的,於是她把自己的青春交給了一個白色的衣領。可是,她那份愛呢,沒有因爲她出身卑微而泯滅,那麼完整地保留在她的心裡,沒有給過任何人。林小麥想告訴邢書記:我只是想有一個人,讓我說出“我愛你”三個字,我就想有一份尊貴、浪漫、長久的愛!可是,她怎麼說呢,怎麼和邢書記說呢?
邢書記說:“如果你把從政的經歷當做體驗生活、瞭解社會的一種途徑,我支持你,但是,你要是把從政當做生活的方向和目標,我是不贊同的。不是你幹不好,你乾得很好。但是,你應該去做一些對社會更有價值的事情。你的文章我看過,你很有天賦,應該堅持下去,繼續創作。”
她說:“邢書記,你說這個世界需要我的一本書嗎?”
邢書記說:“這個世界更不需要一個小政客。”
林小麥想起在趙書記房間發生的事情,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淚。邢書記看見了,沉吟了一下,伸出手替林小麥擦了眼淚,那手很柔軟很溫情,帶着林小麥久已陌生的男人的氣息。林小麥的眼淚像是刻意挽留這雙手,止不住地流着,邢書記也不說話,索性把林小麥攬在懷裡,一隻手輕輕拍着林小麥的後背,林小麥感覺自己被一點點喚醒了。夜風習習而來,裹挾着白天的浮華,讓她的身體慢慢變得柔軟和戰慄,她意識到自己是渴望眼前這個人的擁抱的,甚至渴望做一些更深的事情,可是她不能夠,她擔心那樣邢書記會小看了自己,她呼地一下子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故意把臉上的眼淚蹭到邢書記的衣服上,一轉身,跑了。
第二天,深圳市市委組織了幾個職能部門談經濟發展環境問題,趙基明書記和邢書記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和對方談笑風生。林小麥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來深圳的第一個晚上自己經歷的一切會給自己帶來什麼,開會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中午吃飯的時候,林小麥實在沒有胃口,只吃了幾口菜,還挺辣,林小麥忍不住咳嗽起來,擡起頭,看見邢書記的目光遠遠地拋過來,竟有一些說不出的委屈,一時竟哽住了,什麼也吃不下去。這麼多年,林小麥還是第一次吃不下飯。回到自己房間,林小麥直挺挺地躺在牀上,任由淚水在臉上氾濫,聽見敲門聲,心裡竟一哆嗦。打開門,服務員說,隔壁先生讓給你送點飯來。林小麥接了飯,淚水就更止不住了,哽咽着說了一句謝謝就趕快關了門。邢書記就在隔壁,那柔軟溫情的手伸手可及,可是邢書記不會像趙基明一樣給她打一個電話,暗示什麼,甚至下午開會的時候,邢書記好像沒看見她一樣,始終沒給她說一句話的機會,這讓林小麥的心裡一直很不踏實。但是第一次和領導們出門,林小麥也不敢過分分心,兩個人更多的時候是心領神會地互相望一眼,也沒再說什麼。林小麥一直被一種溫暖又傷感的的情感籠罩着,幾天竟瘦了一圈。
幾天的考察很快就結束了,告別深圳瓦藍的天空,林小麥看了一眼機場上空的雲彩,有一種很深的失落。她清點着人數,最後一個上了飛機。大家都紛紛落座,林小麥正四顧茫然,聽見邢書記叫她:“林科長,坐這裡。”邢書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遠遠地向林小麥招手。林小麥走過去,問:“邢書記有什麼指示?”
邢書記說:“你不是想看雲彩嗎,坐我的位置。”說着就站了起來。林小麥心裡一熱,也不再說什麼,就坐過去。邢書記就坐到了後排。奇怪的是,趙書記也沒有坐自己的位置,而是坐到了她的身邊。林小麥盡情欣賞着一路的白雲,兩人幾乎沒說話,只是到了快到機場的時候,她眼睛的餘光裡看見趙書記一手拿着筆,一手在上衣口袋裡摸來摸去。林小麥急忙從筆記本上撕了一頁紙,遞過去,趙書記眼睛放着光,接過紙以後寫了些什麼,林小麥故意把頭扭過去,沒有看,還把筆記本放在座位上,以備趙書記接着用,臨下飛機的時候,趙書記把一張紙條給了林小麥。
林小麥一看,只見趙書記寫着:我們可以多研討交流一些問題。然後是電話。林小麥也給趙書記留了單位和家庭電話,她直覺趙書記會給她打電話,她既期待這件事又害怕這件事,回到長山市後,心裡幾天都惴惴不安。
三
星期二上午,召開全市對外開放會,有兩個議題:一個是學習深圳經驗,優化開放環境;另一個是省裡撥了九百萬元扶持基金的發放問題。幾個縣市委書記都就這次考察情況進行了發言,蔣昆提出要加大力度營造開放環境的建議,讓趙基明書記非常激動。趙書記說:“深圳這樣一個經濟高速發達地區仍然需要解放思想,何況我們瀛洲市。我們是經濟欠發達地區,和人家本來就不在一個起跑線上,如果再不加速發展,差距只能越拉越大。我們有些同志總是強調體制障礙。不錯,我們的現行體制是存在一些問題,對經濟發展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但是,我們和這些發達地區是在同一個體制背景下,人家能找到發展的突破口,我們卻只是在這裡怨天尤人。溫州面臨的體制背景和我們是不是一樣,人家能在零資源基礎上發展起來,我們爲什麼不行?體制對他們網開一面了嗎?有的人說我們的思想不夠解放,我看不對。怎麼不夠解放?有的人謀取個人利益的時候思想解放的很,力度大的很,措施多的很。只是用來發展經濟的時候,用來爲人民做點事的時候就放不開手腳了,這原因那原因就多起來了,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裡,而是在於我們是不是把人民羣衆放到了心上,把黨的事業放到了心上。”
蔣昆就坐在林小麥身邊,對林小麥說:“怎麼樣,我彙報得不錯吧?”
林小麥說:“怎麼,你認爲自己又幹了一件正事?”
蔣昆說:“我起碼證明了,你不要的,都是優秀的。”
這話讓林小麥聽起來格外刺耳。看他這淺薄的樣子,林小麥爲當初的選擇有幾分慶幸,就有些不以爲然地反問了一句:“比如你?”
“也許吧,但是,我得到的比我失去的多。”
林小麥很生氣,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對蔣昆說:“那就好,你覺得幸福比什麼都好。”
蔣昆卻又留了餘地:“也許是我自己的判斷,但是,我心裡還是有你。”
林小麥心裡擰着鼻子哼了一聲,嘴上卻說:“謝謝,有時看見你很成功、很滿足,我很替你高興。咱們學校從政比較出色的還就屬你了。我盼着你取得更大的成就。”
蔣昆作出很受鼓舞的樣子,湊近了林小麥說:“你說咱們還有可能嗎?”
林小麥知道他假惺惺,他不可能做一點有可能影響他仕途的事情。但是,她也只能假戲真做,因爲官場上是不能輕易得罪人的,一個小石頭子就可能絆你一個跟頭。何況自己是一個女人,在瀛洲市孤軍奮戰,在一個男權世界裡,自己的政治夢想更是命若琴絃,一不小心就可能前功盡棄,甚至在你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身敗名裂。蔣昆是個手眼通天的人,他一句話就可能毀了自己的前程。她不能輕易給自己的道路設障。她笑着說:“只要嫂子願意,我沒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