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說,從這件事情上充分可以看出,宋迎春思想觀念的陳舊。在他看來,面對輿論的質疑和關注,只要他再次免了朱勝科的職務,就算是放低了權力姿態,向“輿論”示弱讓步了。而對於權力的如此主動和善意,輿論會“感激莫名”很快消停下去。
所以,他不顧安在濤的強烈反對,強行將朱勝科再次免職。他本來以爲,這事兒因此就徹底結束了。但輿論和媒體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竟然,竟然沒完沒了了?咋做都不滿意?
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隨着網絡時代的到來,公共社會的監督熱情和民主權利意識已經有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較真的人、喜歡給幹部和政府挑刺、甚至是“無事生非”的人越來越多,而作爲媒體來說,自然是要響應社會的需求。
所以,宋迎春走了這麼一招臭棋。這招臭棋,讓他非常被動和狼狽。早上一上班,宋迎春呆呆地坐在寬大舒適的老闆椅上,緊緊地盯着桌上那份《東山日報》,面色陰沉得能掐出水來。
教訓啊,沉痛的教訓!
宋迎春心裡把刊登報道的媒體罵了個遍,卻又無可奈何。直到現在,他才霍然明白,跨入網絡時代的今天已經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以前可以利用威權封鎖輿論,但現在幾乎是不可能了。
不要說很難封鎖,而就算是封鎖住了,一個不小心曝光,就會成爲輿論攻擊的衆矢之的。
《東山日報》是省委機關報,是全東山省最大的黨報媒體,很強勢能量很大。很顯然,省委黨報的社論文章不是隨隨便便發表的,既然《東山日報》發表了批評“房山市朱勝科事件”的嚴肅批評性文件,這起碼錶明,這篇稿子得到省委領導的認可。
如果沒有省委領導的點頭和審覈,這篇稿子也發不出來。由此可見,這就不僅僅是一篇批評稿子的問題,而是省委領導對於宋迎春做法的不滿問題。而宋迎春心裡鬱悶和惶恐的也正是這個問題。
至於媒體上那些鋪天蓋地的關乎房山幹部選拔任免體制的詬病和質疑,他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媒體算個鳥,輿論算個屁,真正影響到他的是省委領導。
突然,宋迎春辦公室的門輕輕被敲響。
宋迎春卻仍舊默然無語。
門又被敲響。宋迎春的秘書姜坤知道他在裡面,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姜坤也不願意來打擾此刻情緒非常惡劣的大老闆。
“誰?進來!”宋迎春陰沉的聲音傳了出來,姜坤心裡一顫,猶豫了一下,還是咬牙推開了門,站在門口也沒敢正視宋迎春的眼睛,低低道,“老闆,市委和市政府的黨政聯席會已經到點了,市裡其他領導已經都到齊了……東方市長讓我來問問您,您是……”
宋迎春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他們等等,我這就去!”
……
……
今天的會議是一個黨政聯席會。市委常委和市政府所有副市長,市委副秘書長、市政府秘書長,全部參加會議。
會議桌是橢圓長條形的,中央的位置肯定是宋迎春。然後是市委常委,兩面按照排序坐好;市委常委都坐完了,剩下的位置纔是幾個副市長,他們依次坐好,最後是市委副秘書長和市政府秘書長。
開會或者吃飯,自己該坐什麼地方,對於到了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來說,心裡都明鏡兒似的。在官場之上,可能會出現很多問題,但唯獨這個“座位”問題堅決不會出。該坐哪裡不該坐哪裡,再迷糊的官員,也不會坐錯自己的位置。除非,他不想混了。
今天的會議的主要議題之一,就是聽取安在濤做工作彙報——雲蘭村百餘名村民聚衆鬧事、衝擊房山能源集團公司的事兒。而因爲涉及房山能源和環保工作,市環保局的局長李民昌和房山能源集團一把手李傑也列席了本次會議。
安在濤所不知道的是,這件事情已經被好事和知情的網民今天早上發到了房山信息港的某論壇上,居然還配發了一張照片。在短短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立即成爲熱帖。
東方筱與安在濤小聲交流着,除了兩人之外,會議室裡的領導沒有一個吭聲的,氣氛非常沉悶和壓抑。
今天一大早,大多數人都知道“朱勝科事件”再次成爲新聞熱點——而想都不用想,此時此刻的宋迎春肯定非常“難受”。想到此處,很多市領導都下意識地將眼神掃向屬於宋迎春的那個空空如也的位置。
……
……
宋迎春面色陰沉地大步走了進來,推開會議室的大門,徑自走向自己的座位。
匆匆坐好,他環視衆人勉強笑了笑,“好,同志們,今天我們開會。今天市委和市政府召開黨政聯席會,共商市裡各項大事……我覺得這種議事模式很好,下一步我們要形成會議制度,爭取堅持下去。好,下面,進行第一項,請在濤同志就昨日下午發生的百餘名農民聚衆鬧事的事件,向大會作一個詳細的工作彙報。”
“在在濤同志的彙報之前,我需要提醒大家的是,這件事情已經被人捅到了網上,我剛纔看了看,還有一張照片。網上出了消息,就意味着媒體就要跟進報道,所以我們要吸取教訓,在最短的時間作出反應……我認爲,宣傳部應該立即行動起來,爭取不要讓之繼續在網上擴散下去了。嗯?是不是歐陽部長?”
說着,宋迎春陰冷的目光落在了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歐陽闕如的身上。歐陽闕如臉色一陣尷尬,急急點頭起身去外面打起了電話,安排工作去了。
不過,在臨出門的瞬間,歐陽闕如卻從宋迎春投射來的眼神中發現了一抹意味深長,心裡一震旋即明白過來。
“在濤同志,你請吧。”宋迎春望着安在濤,笑了笑。
“好,宋書記,東方市長,同志們。下面,我簡單介紹一下昨天突發事件的基本情況。昨天下午,房山能源集團公司門口出現了農民聚衆事件。起來上訪的是雲蘭村的百餘名村民,他們以天弛燃氣污染土地爲由,向房山能源集團提出一個就業要求……要求天弛燃氣安置400多村民進廠工作。以天弛燃氣的生產規模來看,根本就消化不了這些人……”
“我需要強調一點的是,雲蘭村多年來以發展鄉鎮企業爲主業,雲蘭村90以上的村民都在雲蘭企業集團的工廠裡做工。”
“薛德奎出事後,雲蘭企業集團受到嚴重衝擊,多數企業倒閉關門,而有一些,雖然勉強運轉工資也發不下來。這才導致了近千餘名成年勞動力失業在家。而云蘭村的所有耕地,在很多年前就要麼變成事實上的建築工業垃圾存放地,要麼荒廢。這與天弛燃氣沒有一點關係。”
“這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如果雲蘭企業集團全部垮了,不僅大大影響全市民營經濟的力量,還會在當地造成勞動力大量失業,導致社會出現不穩定狀況。而村民聚衆衝擊房山能源集團,不過是累積矛盾的一種爆發和集中反映而已。這是問題的關鍵,我們必須要清楚地認識到。”
安在濤的話還沒有說完,宋迎春就皺了皺眉,輕輕插話道,“在濤同志,你先不要急着爲房山能源開脫嘛——到底天弛燃氣這家企業有沒有污染情況?這個項目在我來之前就已經立項建設,投資比較大,我也不太熟悉……那個誰,環保局的李民昌,你來說說具體情況。”
宋迎春這麼一惺惺作態,讓會議室裡很多市領導都暗暗撇嘴。這個項目你宋迎春不清楚?項目固然是在你到任之前立項建設的,但你宋某人來了之後,一開始可是把這個項目當成了主要抓的政績工程的。天弛燃氣污染還是不污染,你心裡沒有數?
這種純工業項目哪有不污染的,不過焦化廠的污染與化工水泥之類的污染相比,是一種輕微污染,爲了經濟發展,這種輕微的污染還是可以承受的發展代價。
……
……
李民昌恭謹地起身點頭應了一聲,然後才坐下翻出早已準備好的材料來照本宣科,無非就是說明天弛燃氣存在較爲嚴重的污染問題,經過當地村民的投訴舉報之後,環保局已經向天弛燃氣下達了整改通知書云云。
當然,在李民昌的材料上,原本對於天弛燃氣污染的定性是“輕微污染”的,但看到宋迎春的態度,敏感的李民昌臨時才改成了“較爲嚴重的污染”。
李民昌的彙報完了之後,宋迎春的眉頭更加深皺起來,他緊緊地盯着安在濤,沉聲道,“在濤同志,污染情況竟然這麼嚴重?當初,這個項目是怎麼搞的,怎麼建在了老百姓生活區的邊上?……”
宋迎春的當衆詰問和他話語中那隱隱綽綽的某種情緒化牽引,安在濤心裡這才陡然一震,品味出了一股子很危險的圖窮匕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