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楓手拿高音喇叭,沉默了足足有幾分鐘沒有說話,他登高望遠,遠處是初具規模的施工現場,高大的支架,各種重型卡車以及臨時帳蓬,都爲孔縣的秋天帶來了勃勃生機和希望。再近一些是波濤滾滾的流沙河,因爲前一段時間一場大雨的緣故,河水豐沛,還有幾隻水鳥從水面掠過,白色的鳥身和泛綠的河水相映成趣。
第一次,他感覺到這個平原小縣的秋天是這麼的靜美。
孔縣人民是一羣知足而又安居樂業的百姓,日子過得平靜而和美,並沒有太多的慾望。他上任以來,孔縣幾乎沒有發生過一起羣體事件,就連任何地方都避免不了的上訪,在孔縣也極少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了多年,但依然沒有吹綠孔縣的大地,孔縣百姓大多都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不願意生活有太大的改變。
流沙河大壩放到別的大縣富縣,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項目罷了,在孔縣,卻是開天闢地的大事,打破了孔縣幾十年的平靜,也打亂了孔縣百姓平和的生活,同時,更攪動了縣委的局勢。
冷楓對孔縣不能說有多深的感情,但也不是沒有感情,他很喜歡孔縣平和的氣息,寧靜的環境以及勤勞而知足的百姓,也正是考慮到孔縣自身的特點,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出發點考慮問題,孔縣的經濟有兩條路可走,要麼還是按着農業縣的步伐穩步增長,要麼徹底打破舊秩序,來一次天翻地覆的變化。
平心而論,冷楓在冷峻的外表背後,其實有一顆敢於冒險勇於開拓的心。他初來孔縣之時,也曾想大刀闊斧地要打破孔縣的舊秩序,改變孔縣百姓安於現狀的保守觀念,徹底扭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小農思想,變農業小縣爲工業強縣,等等,他爲孔縣設想了種種改變現狀的思路,但到最後,卻全部鎖成了抽屜,沒有拿出一份來落實爲執政思路。
孔縣人性格溫和,開拓精神不足,喜歡平靜而知足的生活,骨子裡缺少冒險的精神,如果只憑借他的一腔熱情想要不顧實際情況強行改變現狀,或許只會收到恰得其反的效果。最後冷楓決定,真正站在孔縣人民的角度而不是唯政績論爲出發點考慮問題,最適合孔縣人民的道路就是維持現狀,穩步增長。
孔縣底子薄,經不起折騰。但他最終還是沒能阻止流沙河大壩項目的上馬,也是政治生活中的常態,他可以不唯政績論成敗,別人不行,上級領導也不會同意,所以,不管他怎樣努力,還是阻擋不了流沙河大壩上馬的腳步。
也是,每個人考慮問題的出發點不同,政見就不同。他是真心爲孔縣百姓着想,在李逸風的認知中,上馬流沙河大壩何嘗不也是爲了孔縣的明天更美好?
他想穩步前進,李逸風卻想大刀闊斧,最後誰主沉浮,誰對誰錯,只能靠時間證明了。不管是從個人感情上還是從政治立場來講,冷楓其實也希望流沙河大壩項目大獲成功,他不是寧願拿百姓當賭注也要自己笑到最後的官僚。
但就眼前的平墳事件來看,他又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
“鄉親們,我是縣長冷楓……”圍觀的人羣中,至少有幾十人是附近的村民,有人拿了鐵鍬,有人手持木棍,有人舉着斧頭,形勢十分嚴峻,瀕臨一觸即發的邊緣,處理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引發羣毆事件,一旦有了人員傷亡,事態就嚴重了,冷楓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音,“流沙河大壩項目在選址的時候,沒有充分考慮到墳地的問題,是縣委縣政府考慮不周,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宣佈,大壩項目暫時停工,等出臺一個讓鄉親們都滿意的解決方案之後,再重新開工。”
冷楓的一番講話,當即震驚了郭偉全!
怎麼就……停工了?這麼大的事情,總要常委會研究才能決定,至少也要大壩項目領導小組商量之後纔有權宣佈,冷楓雖是縣長,他這麼做也太過分了,完全就是公報私仇!
郭偉全當即衝冷楓的背影喊道:“冷縣長,停工是大事,不能草率決定……”話未說完,已經被潮水般的鄉親們的叫好聲淹沒了。
圍觀的人羣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老百姓被鄉鎮和縣裡的幹部欺壓多年,幹部們不是張口罵人就是擡腿踢人,哪裡見過如冷縣長一般擺事實講道理的縣領導?都以爲今天的事情說不定得鬧大,得抓不少人進去,不想最後停工了,村民都驚呆了。
關允和崔玉強對視一眼,心思各異地點了點頭,對於冷楓宣佈停工的決定,關允早有心理準備,因爲他大概猜到了冷楓的下一步。
崔玉強卻是猜不透冷縣長宣佈停工的真正用意,他帶來了十幾名警察,再加上施工人員,控制了局面完全沒有問題,冷縣長不是沒有基層工作經驗,他肯定不是被嚇着了,那麼冷縣長這麼做,是不是爲了配合劉寶家事件?
不管崔玉強怎麼想,冷楓宣佈完決定之後,跳下椅子,將喇叭交給郭偉全,不聽郭偉全說些什麼,一揮手,上車走了。
兩名警察將關支書帶上了警車,關支書還樂呵呵地衝人羣揮揮手:“沒事,沒事,反正管飯,我就當住幾天不要錢的賓館了。”
人羣爆發一陣或善意或嘲諷的笑聲,在笑聲中,村民們各自拿起手中傢伙,四散而走了,現場只留下了一地的狼籍和呆立不語的郭偉全。
郭偉全愣了半晌,忽然如夢方醒一般一下跳了起來,一腳踢飛了冷楓剛纔站立的椅子,由於用力過大,椅子竟然被他一腳踢得散了架,他還不解恨,又上前補了兩腳。
都是什麼事兒?一個小小的墳頭,一個大字不識的老農民,屁大的事情也要停工?冷楓肯定是故意的,他就是公報私仇,就是要讓大壩項目中斷,好證明他當初反對上馬大壩項目的英明!
好一個陰險無恥的冷楓!
郭偉全儘管很想拿起高音喇叭,大喊一聲“開工”,忍了忍,還是忍下了,他不能公開反對冷楓的決定,畢竟冷楓是縣長,他再是常務副縣長也不能公然違背政府班子一把手的命令,官場規矩必須遵守,否則就會落人口實,被人詬病。
發泄了一通之後,郭偉會又冷靜下來想了一想,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回縣委召開緊急會議,最後商議一下解決之道了,相信李逸風不會任由冷楓藉機掌控了大壩項目的大局。
隨後,郭偉全交待了項目負責人幾句,指出工程雖然暫時停工,但思想上不能懈怠,該進行的工作繼續進行,只等開工的命令一下,就立刻全速投入建設之中。
等郭偉全走後不久,又幾輛警車風馳電掣一般趕到了現場,爲首的警車上面下來一人,正是錢愛林。
錢愛林一臉緊張和不安,在現場轉了幾圈,問了幾句情況之後,臉色更加陰沉了,上了車,沉悶地說了一聲:“開車。”
“去哪裡,錢所?”司機小劉問道。
本來以錢愛林的級別不夠資格配備司機,但爲了解決親戚的工作,他以城關鎮派出所是大所爲由,特批了一個司機名額。正是因爲司機小劉是他的親戚,他平常對小劉很少發火。
今天卻突然無名火起:“去哪裡?能去哪裡?回所裡!”
小劉莫名被罵,氣就不順:“不是要去縣委?”
“去縣委幹什麼?當二百五?混蛋。”錢愛林火冒三丈,狠狠地罵了一句,又一腳踢在車座上,“媽的,被人當猴耍了。”
小劉捱了罵,不以爲意,他也知道錢愛林心情不好,並非是衝他發火,又問:“誰敢拿錢所當猴耍?反了他了。”
“沒誰,就是關允那個臭小子。”錢愛林憤憤不平地說道,“這小子特太地道了,陰得很,剛纔在所裡梗着脖子,連李書記的面子都不給。現在又跟着冷楓後面狐假虎威,指不定關支書鬧事就是他的指使……狗日的,別落我手裡,要是有把柄被我逮住了,我整不死他!”
話才說完,手機卻響了。
本來大壩項目工地現場出事,沒人通知錢愛林,不過錢愛林在聽說李永昌又被打破了頭時,頓時顧不上再研究劉寶家三人怎麼處置的問題,馬不停蹄地趕往了現場。不料還是晚了一步,撲了個空。
真有一套,這麼說,借一個墳頭的問題強行讓大壩項目停工,是關允和冷楓要聯手反撲了?錢愛林越想越不是滋味,怎麼好像從抓了劉寶家三人之後,事情就全部不順了。
關允被壓了一年多擡不起頭來,冷楓也是,兩個在縣委沒什麼勢力的人一聯合,就能翻雲覆雨了?
正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越生氣時,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就如一盆冰水從天而降,正正將他澆了個透心涼。
“愛林,劉寶家三個人……放了吧。”是李永昌的聲音。
“李書記……就這麼放了,不是白抓了?”錢愛林還不知道在表面上大壩停工的背後,還發生了什麼令他膽戰心驚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