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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跟田氏確定了討飯女人一家的身份,確實是田氏的二姐,夏至前一陣子去靠山屯兒的時候聽栓柱奶奶說過,名字應該叫做田帶娣,被田老頭賣給過路的貨郎了。
跟田帶娣一起來的那個老漢,應該就是當年的貨郎,今年應該是五六十歲的年紀,可看起來說七十歲也有人相信。而田帶娣只比田氏大九歲,但如果兩人站在一塊,與其說是姐妹,卻更像是母女。
這些年,田帶娣一家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夏至心裡這樣想着,就往東屋來。走到堂屋的時候,就碰見了從後院過來的臘月。臘月端來了一盆洗好的梨,是送給田帶娣一家吃的。
因爲田氏落後了兩步,臘月就趁機湊到夏至的耳邊問夏至討飯的究竟是不是田氏的姐姐。夏至往後看了一眼田氏,就對臘月輕輕點了點頭。
“咱奶還有我娘正找舊衣裳呢。姐,那我先回去幫忙啦。”臘月把梨子交給夏至,就急匆匆地跑了。
夏至知道臘月肯定是回去報信兒去了,所以也沒攔着她。
東屋裡,田帶娣一家已經吃過了飯,正和大丫、二丫搶着收拾。夏至將梨子放在炕桌上,招唿田帶娣一家過來吃。
暖和過來,肚子裡又有了食兒,田帶娣一家的臉色就好看多了,就好像是將要死去的人重新又緩過來似的。見到夏至又拿了梨子來給他們吃,他們就擺着手說吃飽了,不肯再吃。
對於沒有果樹的莊戶人家來說,水果是稀罕物,他們幾乎不會花錢去買水果來吃。
“這是我三嬸送過來給你們吃的。我三嬸孃家就有果樹行子。快吃吧。”夏至這麼說着,就塞了一個梨到那個小姑娘的手裡,然後又塞給田帶娣一個。“二姨,這都到家了,你還客氣啥呀。”
田帶娣一下子就愣住了,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田氏。
田氏面上的表情有些複雜:“這丫頭精着呢……要不我也得告訴她。”
田帶娣就有些手足無措:“俺、俺們……”
“二姨你坐着說話。不是家裡遭災了嗎,那你們回北邊來就對了。親戚朋友都在這,不往這來往哪兒去啊。到了我們家了,別的不敢說,總有你們一口飯吃。”
夏至的話說的敞亮,而且直擊田帶娣的內心深處。
田帶娣再沒有猶豫和尷尬,當場就落下淚來:“……沒臉回來,也沒臉到這兒來。可俺也不忍心看着一家都餓死……”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田帶娣一家不會千里迢迢地從回北鎮府。要知道這一路討飯過來也不容易,有不少和他們一樣人並沒有活下來,而是死在了路上。
“……多少是條活路,就算不能都活,活一兩個也比大傢伙都餓死了強……”
田帶娣哭訴着告訴夏至,她和貨郎所在的那個村子幾乎沒人了,不是死了,就是逃荒出來了。貨郎原本也有兄弟長輩,卻都在這幾年的災荒中陸續地沒了。田帶娣最小的兒子也沒逃過劫難。
“……俺眼淚都哭幹了,有一陣啥也看不見,現在看東西都不如過去……”
正是小兒子的死,讓田帶娣做了投奔回北鎮府的決定。
“親孃老子都在這,總不能看着俺們餓死。俺們都不是廢人,還有一把子力氣,也不白吃飯……”
這個時候,臘月、孫蘭兒、孫秀兒、五月、七月和郭玉環送舊衣裳來了。
“我娘和咱奶剛纔找出來的,咱奶說先湊合着穿,她再接着找……”臘月對夏至說。
夏至的目光輕輕地在五月的臉上掃過,然後就勸田帶娣不要哭了。“二姨你別哭了,再把眼睛給哭壞了。”夏至極接過衣裳來,讓田帶娣幾個先換上。
臘月她們拿過來的衣裳有夏老爺子的,夏老太太,還有夏三叔和夏三嬸的有棉衣,也有外衫。夏至今年販棉花,給家裡留了不少,所以大傢伙都新做了棉衣,夏老太太就把舊的都找出來送來給田帶娣一家穿。
田帶娣一家感激涕零,幾乎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好了。送來的雖然是舊衣裳,但卻乾淨整潔,補丁都很少,而且可以摸出來裡面的棉花都是實實在在的號棉花。
夏至就將東屋空出來,讓田帶娣一家先換了衣裳,她這邊和女孩子們就把小姑娘給帶到西屋。
都不用夏至動手,女孩子們就七手八腳地幫着小姑娘換衣裳,一邊還和小姑娘攀談。
小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雖然長的瘦小了些,但還是穿不了夏至和臘月的衣裳。五月的衣裳她倒是可以穿,然後五月如今卻沒衣裳能捨出來給她。所以大家給小姑娘換的是夏三嬸的衣裳。
夏三嬸身量不高,她的衣裳小姑娘勉強可以穿,就是大,不合身。
“我回家去找一套來,前兩年做的,現在穿不下,小妮兒穿應該正合適。”孫秀兒跟夏至說了一聲,就跑回家去拿衣裳了。
現在她們已經知道小姑娘叫錢妮兒,田家二姨跟的貨郎姓錢,名字叫做錢貴。錢妮兒兩個哥哥,老大今年已經二十二歲,名字叫做大郎,老二十七歲名字叫做二郎。
在大郎之前田家二姨也生育過,卻沒有站下。這種事情在這個年代十分尋常,別說窮苦人家缺醫少藥,環境差,就是富貴人家也是難免的。
女孩子們圍着錢妮兒問長問短的。夏老太太、夏老爺子等人只送東西,人卻並沒有過來,即便是知道來人就是田氏的二姐一家,他們也沒過來。
這倒不是他們託大。
夏至明白夏老太太的想法。夏老太太很瞭解田氏。田氏個性要強,一定不願意讓人看見她二姐一家如此落魄的模樣。夏老太太雖然熱心,卻知道她如果來了,田氏一定會不自在,弄不好還得當她是來看笑話的。
這是夏老太太的細心、體貼處。
孫秀兒回來的很快,她不僅帶了一套自己的棉衣來,還帶了兩套孫四兒兩口的舊棉衣過來。
這一下,田帶娣一家不僅都換上了棉衣,還有富餘了。
等田帶娣一家都換好了衣裳,又重新都梳洗了,大家才重新坐下說話。夏至和夏家的人的熱情,讓田帶娣一家敞開了心扉,夏至問什麼就說什麼。
夏至這才知道,原來田帶娣一家來大興莊之前,已經先去過靠山屯兒了。
田帶娣帶一家來北鎮府,原本打算投奔的是自己的孃家。夏至心中暗暗點頭,田帶娣被賣給錢貨郎的時候田氏還沒有出嫁。這些年不通音訊,田帶娣根本就不知道田氏嫁到哪裡,又過的怎麼樣。
而且,田帶娣第一個想到的是投奔親爹孃,這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田帶娣千里迢迢投奔孃家,到了靠山屯兒迎接她的卻並不是親生爹孃溫暖的懷抱。他們根本就沒進去屋,別說屋裡面了,他們連田老頭的院子都沒進去。
“……正好他姥爺站門口不知道瞅啥呢。這老些年了,他姥爺沒咋變模樣,要不是認出他姥爺了,俺都不敢認那個門。大瓦房,那麼高的院牆,真周正、真氣派……”
夏至抿嘴笑了笑,聽田帶娣繼續往下說。
“……俺過去給他姥爺磕頭,他姥爺一開始沒認出俺來,還轟俺,說沒吃的給俺們,讓俺們趕緊走,別給他家招來晦氣啥的。俺喊爹,說俺是帶娣啊,家裡遭災了,他老外孫都餓死了的……”
田帶娣在田老頭的門口就哭了起來。她跪在那裡,錢貨郎和三個孩子跪在她身後。千里迢迢,他們死裡逃生到了靠山屯兒,到了田老頭的門口,看到穿着體面的田老頭,看到田老頭家的瓦房和院子,他們都覺得這回死不了了,能活命了。所以,當時他們在田老頭的門口哭成了一片。
他們哭,一方面是親人相認,一方面是覺得能活下去了。
他們這一哭,就驚動了田家其他的人。田王氏、田家大舅、田家大舅母姜氏還有田大寶都走出來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田帶娣見到親孃就更激動了,還有她弟弟,如今兒子都老大了。
孩兒見母,那個心情和場面可想而知。
然而田老頭和田王氏並沒有給他們相應的迴應。田老頭知道田帶娣一家是遭了災荒,身無分文,一路討飯過來投奔的,就冷着面孔不說話了。
田帶娣和錢貨郎喊爹他不應,三個孩子喊姥爺他甚至將頭扭過去,根本就不看他這三個外孫。
就這麼着,誰也沒讓他們進院子、進屋。
田家大舅母姜氏和田大寶根本就不認識田帶娣,田家大舅有表示他根本就認不出田帶娣了。
最後,是田王氏發了話。
田王氏數落田帶娣。
“……說嫁出門門的女,潑出盆的水,沒有拖家帶口回孃家等着孃老子和兄弟養活的,說俺丟人,不要臉。還說她白養活俺了,不指望俺啥,到老了老了,俺還回來要啃她的老骨頭,……罵俺是討債鬼……”
“俺當年一個人定一個大小夥子幹活,給兄弟定媳婦,把俺賣了換彩禮,俺二話沒有。不是實在沒活路,俺也不會去找他們。俺還說了,俺們不白吃飯,先有個落腳的地方,俺們自己找活路。俺們能幹活,啥活都能幹……”
“都是俺廢物,俺是個廢人。”錢貨郎這個時候忍不住插了一句,然後就低下了頭。
他沉默寡言,到這裡之後總共沒說過幾句話,不知道是原來性情如此,還是被歲月給磋磨成了這樣,或許還因爲跟着買來的老婆回孃家討活路,所以自知沒有說話的餘地的緣故。
“他原來也不這樣,都是日子苦……”田帶娣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嘆息着說了一句。
然後話題就又重新回到了田老頭和田王氏的身上。
田王氏將田帶娣痛罵了一頓,根本就沒認錢貨郎和幾個孩子,就讓田帶娣滾蛋,不要攔在她家門口,給她家帶來黴運。
田王氏反覆罵田帶娣是討債鬼,急切地要攆她走。
“……好像是大寶的媳婦要進門……”
田老頭準備給田大寶迎娶岳家姑娘了?那他肯定是不願意讓岳家的人看到自家還有這樣的女兒女婿的。
“……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俺實在沒法子,這世上除了親爹孃,俺們還有誰。他們關上門,俺就帶着俺男人和孩子們跪在外頭,心裡尋思着萬一他們能心軟……”
大冬天的夜裡,尤其還是在山區,那真是冰寒刺骨。如果就那麼跪一夜,好人也得跪壞了,別說這幾個人。
“……半夜裡,聽着山裡頭那個狼叫喚,俺們一家就哭。俺知道,俺們就算是跪死在外頭,他姥和他姥爺也不能心軟。俺自己死了沒啥,俺捨不得俺的兒女……”
田帶娣一家如此,田老頭和田王氏能忍心,但有不忍心的。
是栓柱奶奶把田帶娣一家叫起來,給了他們一些吃食兒,然後指了大興莊這條路給他們。
“……日子過的好,老夏家人心眼好……”
日子過的好還是次要的,主要是老夏家人心腸好,這是栓柱奶奶告訴田帶娣的。田老頭家如今日子也很過得的,但卻連親生女兒一家也不肯容留。
“……五嬸跟俺提了夏至這三個孩子,說都是好孩子,心腸好,明白事理……”原來田帶娣已經從栓柱奶奶那裡知道夏至、夏橋和小樹兒三個了。
得了栓柱奶奶的吃食賙濟,田帶娣一家並沒有在靠山屯兒繼續停留,而是立刻就奔來大興莊了。
這一路上,他們都沒什麼討飯,因爲知道夏家是體面的人家,因爲知道田氏嫁的是個秀才。他們雖然不能把自己打扮體面了,卻想盡量不讓太多的人知道他們是要飯的,怕給田氏臉上抹黑。
到了大興莊,經人指點,他們找到了田氏。
田氏一開始也沒認出她來,後來她說了好些小時候的事,那時包括田老頭和田王氏都不知道,只有她們姐妹間才知道的事。
田氏這才知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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