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之中,燈火不斷的搖曳着,將周圍的光影照的一片晃動,讓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這時李莫離眼中的憂慮愈發的沉重起來,他纔剛剛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已經是油盡燈枯了。枯瘦的身軀躺在如此寬大的龍榻上,顯得是那麼的弱小與無助,雖然他現在仍是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可如今支撐着他的無非就是那些身後之事。
李莫離垂手杵立在龍榻前,開口勸解道:“陛下,您應以龍體爲重。如今夜色深沉,陛下也應該就寢了。”
他知道睿帝今晚宣他進宮一定有重要的事情相商,這句話只不過是一句客套話罷了。但不知道今天皇帝陛下是怎麼了,總是問一些不太相關的事情,這讓下去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接話了,難不成直接和皇帝陛下說您有什麼後事要交代?
睿帝彷彿知道他心裡的那些小想法,枯黃的臉色上露出一絲笑容來,仍舊不緊不慢的問道:“李愛卿,家中可有急事?”
“臣家中並無急事。”李莫離如實回道。
睿帝斜靠在軟墊上,下頜微微點了點,然後繼續問道:“既無急事爲何愛卿眼中卻有憂慮之色?”
“陛下……”李莫離剛欲開口解釋,睿帝這時已然繼續說道:“如今這裡只有你我叔侄二人,這些虛禮就免了罷。”
李莫離心頭微微一動,嘴上卻惶恐的說道:“微臣不敢。”
睿帝笑了笑,說道:“無所謂敢或不敢,只在於你心中何想。這天子之家也是有親情之義的。今夜這裡沒有君臣只有叔侄,聊的也只是家長裡短之事。”
李莫離垂首不語,小半天才回了一句:“天子無家事……”
睿帝臉上的笑容愈發的燦爛起來,枯黃的臉龐上也顯現出一絲紅潤來:“這天子家事亦是國事。的確是不太好分辨。既然李愛卿堅持如此,那麼你能說說這國事家事之中如今有何不妥?”
李莫離口稱不敢,思緒卻在心中飛快的運轉起來,直到睿帝再一次催促的時候,他纔開口回道:“陛下既然開口問微臣,那微臣便斗膽說上兩句。”
“陛下之治堪比古之堯舜,自登基以來,少戰火而重民生,興水利而勵農桑。更以一策削藩定鼎萬世之基業,使得藩王之亂從此再無根基。如今這天下已是海晏河清。大周子民亦是豐衣足食。憑此陛下便能稱得上是一代仁君。”
睿帝沉默不語,只是拿眼看着他。李莫離告了一聲罪才繼續往下說:“如今天下大勢已定,只是這皇宮內苑之事暗中仍有隱憂。如今陛下無嗣。太子之位懸而未決。所有人都在猜測陛下將會如何取捨,是擁立潤妃肚中那尚未出世的龍子爲太子,還是迎藩王入京以掌朝局。人人都期望自己能夠擁立新君,結黨爭鬥已初具雛形。”
睿帝斜靠在那裡,微微頜首。說道:“卿之所慮,朕心中早已明瞭。朕今日招你前來,便是想與愛卿商議此事。”
李莫離連忙拜伏於地,說道:“此事全憑聖上聖心獨斷,臣愚昧不敢妄語。”
睿帝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事先便與你說定。這只是你我兩人私下裡說的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愛卿不必多慮。你心中有何想。但說無妨。”
李莫離輕吟了一聲,然後說道:“那臣便妄語一次罷。如今藩王已定,想迎藩王入京,那之前所做之事便前功盡棄。所以只剩下潤妃肚中龍子這一個可能。如果上天憐憫大周,使得潤妃誕下麟兒。大周太子之位便可點定,到時候大周江山將無後顧之憂。”說到這裡。李莫離面容一整,稱罪道:“可是太子年幼,而陛下那時已然大行。太子年幼,尚無執掌朝政之能。潤妃那時已是太子嫡母,就連當今皇后可能也無法壓制與她。到那時,恐大周神器旁落。”
睿帝面容也變得嚴肅起來,然後點了點頭說道:“此女頗有心計,此後亦有此能。今後之事不得不早做準備。”
李莫離擡起頭,問道:“臣斗膽,敢問陛下何解此憂?”
睿帝微閉雙眼,淡淡的說道:“昔日武帝晚年寵幸鉤弋夫人,後生子曰弗陵,其子聰慧好學,恭達仁善,武帝甚喜欲立爲太子。然子幼而武帝垂暮,恐後日皇權旁落,殺母而立子。”
李莫離心頭微微一緊,問道:“陛下可欲效仿武帝之事?”
睿帝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朕心雖不忍,但爲這大周萬里河山,又不得不做。倘若他日讓其挾太子之名執掌朝政,必然大大重用其蕭氏子弟。外戚幹權可是國之大忌,不得不防啊。”
李莫離又問道:“此事並非不可行,只是須向蕭家有個交待,不然恐生嫌隙之心。”
睿帝難得露出笑容來,反問一句:“朕即若大行,怎能無人隨駕侍奉?”
聽完這一句,李莫離也笑了起來:“陛下英明,此事實乃蕭家莫大的榮幸。”
睿帝說道:“既然英明,愛卿就去準備擬旨吧。”
“這……這恐怕不妥……”李莫離有些爲難的說道。
如果是普通聖旨的話,讓李莫離代筆並非不可。可是如今這旨意當中,所說之事實在太過重大。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聖旨,而是睿帝遺詔。
像遺詔這類的聖旨,一般都需要旁人作證,皇帝口述朝中重臣執筆,並且最後蓋上皇帝的玉璽也需要有掌印太監親自加蓋。朝堂重臣,內宮太監,皇帝口述,這三者缺一不可。
這讓做本就是防止心懷叵測之人,假借遺詔之名行大逆之事。
如今睿帝讓李莫離一人完成這件事,這本身就不合儀軌,並且也會讓衆臣心生猜疑。
睿帝沒有解釋,而是淡淡的換了一個話題,問道:“愛卿可知周公否?”
李莫離回道:“臣雖不才卻也讀過些書,周公輔成王臣還是略知一二。”李莫離見睿帝衝他微微一點頭,似是等他的下文。
於是沉吟了一聲繼續答道:“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葆之中。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管叔及其羣弟流言於國曰:“周公將不利於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闢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憂勞天下久矣,於今而後成。武王蚤終,成王少,將以成周,我所以爲之若此。”於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於魯……”
睿帝沒等到他繼續往下說,揮手打斷道:“卿可爲周公之事否?”
李莫離聞言,心頭頓時一緊,連忙惶恐的回稟道:“臣無德無才,萬不敢擔此大任,還請陛下另擇賢明。”
睿帝搖了搖頭,說道:“滿朝文武,如今心中都有自己的算計,朕如今還有何人可信?而朕所託之事幹系重大,非最爲信任之人絕不可說。既然朕已向你言明,愛卿即是朕最爲信任之人。”
“可是……”李莫離剛要說話,睿帝根本不容他開口,繼續往下說道:“朕知道這副擔子實在過於沉重,但也只有你才能擔當得起。論才華能力,你不如藏天,論治理江山,你不如當朝宰相,但朕知道你的心意在哪。你本就不是貪戀權位之人,而且早有出塵之心,心中只想與愛侶雙宿雙飛,做一世的神仙眷侶。”
李莫離聽到這裡臉色微微一紅,回道:“陛下明鑑……”
睿帝卻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而是繼續說道:“你心有所牽,又不貪圖權位。你說這擔子是交付與你好還是交付於其他人強呢?”
李莫離聽到這裡,暗暗點了點頭,然後喚人拿來紙筆。一手將紙平鋪於桌面之上,一手執筆道:“煩請陛下示下。”
“大周皇后恭孝仁善,端莊賢淑,以仁統領後宮多年,以善以待衆妃,朕心甚悅。聞潤妃已有身孕,恐其誕下龍子之後不能善教之。特令皇后行國母之權,往後善加教導之……”
李莫離刷刷點點,這一封聖旨已經寫完,見睿帝半天不做聲,於是問道:“陛下,這內宮之事已畢,朝堂之事可否示下?”
睿帝微微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朕即將大行,身後之事一切從簡,萬不可勞民傷財。潤妃腹中之子立爲大周太子,潤妃加封爲貴妃。待其誕下龍子之後,隨御駕侍奉。大周朝權由李莫離暫攝,加封其爲左僕射,授南魯公之爵,采邑萬戶。待太子成年,再交權於太子……若各地鎮守有所異動,可請天子劍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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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春天,睿帝駕崩,李莫離將先帝遺詔公之於衆,執天子劍暫攝朝權,朝堂之上頓時大爲震盪。李莫離協同藏天一起穩固朝局,朝堂之上官員被撤換大半,軍鎮之中的將領也被撤換一遍。
後李莫離同衆位大臣共諡先帝爲玄通廣運聖德神功仁和昭顯恭成果毅大孝至誠睿皇帝。
先帝駕崩的同一天,潤貴妃誕下龍子,按遺詔之令,立爲大周太子,並交予皇后撫養。潤貴妃則隨先帝御駕,隨駕侍奉。
大周朝進入攝政王李莫離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