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顧白羽隨着蘇墨軒來到蘭崖城附近的時候,她才終於明白,爲什麼當日那青衣捕快在提到蘭崖城的時候,神色之間,頗有幾分異樣。
蘭崖城很大。
不似長安城那般除了主城之外,只有一些環繞城外的郊野村落,再爲大些的鎮子,如嵐風所在的平素鎮,便已然是獨立了出來,另起衙縣,一個蘭崖城府衙的管轄範圍,不僅囊括了周邊村落郊縣,就單單那蘭崖城主城的面積來看,也已經是超過長安城的一倍。
於是在腦海中回想着,那五名受害者失蹤和被發現的地點的名稱,顧白羽低頭對照着剛剛拿到手的蘭崖城地圖,遠山含黛的眉頭輕輕的皺起。
五名受害者雖然全是在蘭崖城發現的,然而卻是彼此之間相距甚遠,零零散散的分佈在偌大的蘭崖城各個角落之中,若是想要在一天之內勘查完全部的現場,即便是縱馬而行,怕也是有些難度。
“要想不拖延破案的速度,我們到時候只能分頭去勘查現場了。”垂眸將那地圖研究半晌,顧白羽方纔擡起頭來,對着身邊並肩而行的蘇墨軒出聲說道。
好在,她並非是一路從長安城縱馬而來,即便是現下就要騎馬奔赴各個受害者被發現的地點,她也並非撐不下來。
“我們先去看看受害者的情況再決定,”點了點頭,蘇墨軒的嗓音中沒有太多的情緒變化,顯然,顧白羽剛剛看出來的問題,他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打馬前行,不多時,顧白羽並着蘇墨軒和嵐風三人,便來到了蘭崖城主城的門前,還沒等他們出聲詢問府衙所在的方位,便有早早候在城門邊上的藍衣捕快,邁大步子迎了上來。
“屬下蘭崖城捕頭趙以成,見過蘇侍郎、顧仵作。”
雙手抱拳,藍衣捕頭趙以成目不斜視地對着牽馬走在前面的顧白羽和蘇墨軒出聲說道,隨即又衝着嵐風點了點頭。
比起長安城的邢煥之來,面前的趙以成趙捕頭顯然是要年輕許多,看向蘇墨軒的目光中帶着一絲不苟的恭敬,卻是並不曾將目光在顧白羽的身上做過多的停留。
——雖然,顧白羽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他的心中對自己充滿了好奇。
“五名受害者現在身處何處?各自情況如何?”
衝着趙以成點了點頭,蘇墨軒並不曾出言寒暄,甚至都不提要前往蘭崖城府衙的事情,而是直截了當的,詢問起了受害者的情況。
就如同從前經手的兇殺案要率先出手驗屍一般,既然這起案件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死者,那麼身爲仵作的顧白羽,自然是要去查看受害者的情況。
“回蘇侍郎,案件中的五名受害者有三名在自己的家中,另外兩名因爲家中路途與城內相距甚遠,爲了方便詢問調查,先前嚴侍郎來的時候,就將他們安置在了城中的一處小宅子裡。”
回答的話語一絲不苟,趙以成那嚴肅的臉龐上,始終不曾變幻過表情,擡頭看着站在面前沒有出聲的蘇墨軒,他頓了頓,繼續出聲,道:“常太守想請您三位先去府衙中歇歇腳,所以差屬下來給您三位帶路。”
環顧四周的目光頓時收了回來,顧白羽再度打量着面前這個身着藍色捕快服的趙捕頭。
明明這種話應該在他們剛剛踏入城門的時候便說,可他卻是等到蘇墨軒出聲詢問案情,才一本正經的從口中說出,雖然能夠看得出,身爲一城之捕頭的趙以成,是心繫案件想要早點偵破,然而這種小聰明耍的,着實有些拙劣且沒有必要。
蘇墨軒冷口冷麪的名聲在整個大興王朝傳揚甚廣,不單單是因爲他始終淡漠冰冷着容顏而不見分毫的笑容,更是因爲,他在接手斷案的過程中,根本就懶得應付什麼人情往來。
如非必要,甚至根本就不會出現在當地的衙門之中,更不用說在案件緊急的情況下,還要去府衙先歇歇腳這種事。
多此一舉。
“案子沒破,歇什麼腳?若是歇腳的時候再出現一個受害者,這責任,究竟是本侍郎承擔,還是你們常太守承擔?”
果不其然,沒有片刻的猶豫,蘇墨軒拒絕的話語便已經說出了口,只不過同樣看出了趙以成那點小心思的他,並不曾有所責怪便是,畢竟是情有可原。
“蘇侍郎說的是,那屬下便隨時聽候調遣。蘇侍郎是想先去探查受害者的情況,還是想先去受害者失蹤和被發現的地方勘查現場?”
嗓音沉穩,趙以成絲毫不管自己的小把戲是否已經被拆穿,橫豎他想要的,便只有蘇墨軒這句話而已,至於他是否在心裡對自己生出了什麼樣的意見,趙以成覺得,只要案子能儘快偵破,一切也都沒那麼重要。
“先去看看受害者的情況。”
轉眸向着站在身邊的顧白羽看去,蘇墨軒恰好迎上她望過來的目光,相視點頭,他對着趙以成出聲說道,畢竟,受害者的情況實在是太過奇怪,率先從他們身上入手,或許會有更多的突破。
傷痕累累。
慘不忍睹。
初初踏入第一個受害者的房門,一眼便瞧見那躺在牀榻之上悄無聲息的受害者,嵐風的心中,便只涌上了這兩個可以描繪眼前所見景象的詞彙。
那躺在牀榻之上的受害者,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雙目緊閉,嘴脣乾裂,極盡蒼白憔悴的臉龐上,盡是累累的傷痕,就連那頭頂的髮絲,也被削去好多塊,斑斑駁駁的,彷彿塊塊難看而刺眼的疤痕。
放輕了腳步,顧白羽走到了受害者的身邊,清秀的臉龐上沒有分毫的情緒,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受害者,眼眸之中,滿是認真和專注。
“對不起,”站在受害者的身旁將他整體觀察片刻,始終沉默着不曾開口的顧白羽,對着受害者輕聲說道,引得跟在近旁的趙以成禁不住面帶疑惑的擡頭看向她。
對不起?
她爲什麼好端端的要對受害者說對不起?明明受害者變成現在這副痛苦的模樣,與她沒有分毫的干係。
看向顧白羽的眼眸中盡是不明所以的情緒,然而趙以成卻不敢開口詢問,生怕打斷了顧白羽的思路。
“除了蘇侍郎和一個陪同的家人之外,其他人都先出去吧。”眼見着那躺在牀榻之上的受害者勉強地點了點頭,顧白羽嗓音淡漠的出聲吩咐。
從前世第一天踏入“法醫”這個行業開始,顧白羽便知道,雖然身在重案組的她,大部分時候,所要面對的都是已經不幸身亡而口不能言的死者,然而卻也總有那麼一些時候,她要面對受盡折磨但還尚且活在人世、能夠感知周圍一切的受害者,一如今天她所面對的這種情況。
而對於此時此刻躺在牀榻之上的受害者而言,每一次的重新檢驗,就是一次再度經歷那痛苦可怕經歷的時刻來臨,檢驗的次數越多,那痛苦的感覺越深。
就彷彿那不斷被人撕開又包紮的傷口,不但永遠不會有癒合的時候,反而會越爛越大,直到無藥可治的潰爛全身而亡。
尤其是在衆目睽睽之下,那每一道目光望過來,或者同情心疼,或者詫異驚訝,甚至於好奇探究,都彷彿一道道銳利的箭矢,將那本就傷痕累累的心裡,切割得千瘡百孔。
心裡的傷,往往比身體上的傷痕更難治癒。
是以從第一天成爲法醫開始,顧白羽便知道,自己要學會的,不僅僅是一手高超的驗屍技術,更重要的,是尊重那些飽受摧殘的受害者,無論是死亡還是活着。
尤其,是活着。
儘管心中的疑惑之情更甚,然而趙以成還是沒有提出分毫的詢問反抗,便隨着嵐風一起,退出了受害者的房間。
低眸仔細地看着受害者身上裹纏着的紗布,顧白羽並沒有急於拆卸開來,而是按着腦海中留存着的驗屍報告所標註的痕跡和位置,對照着檢查了一遍,然後,方纔選擇了幾處驗屍記錄上標註的較爲獨特的傷口,緩緩的動手拆開紗布。
——在幫助受害者張口鳴冤的同時,儘量減少對他的再次傷害,始終是顧白羽在替倖存受害者檢驗傷痕時,所遵循的基本原則。
血肉模糊。
撕開包裹在受害者右肩處的紗布,顧白羽覺察到,那始終紋絲不動的受害者那剋制不住的渾身戰慄,輕輕地握了握他尚且完好的手腕,顧白羽沒有說話,卻是表示了自己的安慰之意。
頗爲耐心地等着受害者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顧白羽方纔再度擡眸看向受害者右肩處的傷痕,擡手拿棉花清理着那依舊有些滲血的傷口,仔細檢視着那傷口的形狀和深淺,顧白羽那微微蹙起的眉頭,倏忽之間便皺得更緊。
竟然能夠在受害者的身上留下這樣的傷口……
他們此番要找尋的兇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