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的宅院中近來氣壓有點低。
且莫說宅子裡的家僕侍女,就連看家護院的大黃狗,在宅子裡走路的時候,都靜悄悄的,生怕發出什麼多餘的雜音,惹惱了不該惹惱的人,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造成蘇家宅院低氣壓的中心,就是近日來情緒頗爲低落的蘇家千金蘇朵朵。
而令蘇朵朵情緒持續低落的原因,就是她那素來好說話的孃親顧白羽,在三日之前,剛剛給整個蘇宅中人下達的“禁止令”。
——禁止蘇宅裡任何人給蘇朵朵糖果。
就連顧白羽頗爲尊敬的公公蘇遠堂,也被顧白羽十分嚴肅地下了禁止令,而向來唯夫人之命是從的蘇墨軒,更是沒有二話的,將自己周圍的人全都警告了一遍。
甚至於連奉命來蘇宅中傳遞皇帝旨意的傳旨太監,都被蘇墨軒出聲警告,害得那傳旨太監連賞銀都忘記拿的,轉身就走。
一切都在於蘇朵朵小朋友忽然之間便嗜糖如命,而身爲前世曾經在兒科實習過的顧白羽,卻是不止一次的目睹了小孩子因爲吃糖太多而引起蛀牙的病例。
於是幾次三番的告訴蘇朵朵要少吃糖果卻沒有收到任何效果的顧白羽,便終於狠下心來,對着全部的蘇宅中人,下達了令蘇朵朵痛不欲生的禁令。
而向來爲了讓老婆開心願意不顧一切的蘇墨軒,更是“大義滅親”一般的,吩咐下人將宅子裡的糖果,甚至連廚房做飯的白糖,全都藏了起來。
於是一夜之間,蘇朵朵失去了自己近來最爲喜愛的糖果。
起初,承襲了蘇墨軒和顧白羽身上所共同具有的堅韌之性的蘇朵朵,並沒有輕易的投降,而是想盡一切辦法的,試圖通過觀察家中僕役和侍女的行爲舉止,來判斷自己的爹爹,究竟狠心的將糖果藏到了哪裡。
觀察失敗之後,蘇朵朵又將目光轉向了家中的廚師。
本着做菜的白糖也是糖的原則,蘇朵朵甚至放棄了清晨賴牀的機會,趁着天還沒有亮透,便悄悄的避過茶心和綠衣的耳目,躡手躡腳的跟在柳媽的身後,想要用跟蹤,來找到白糖的藏身之處。
不得不說,作爲大興第一刑部尚書蘇墨軒和大興第一仵作顧白羽的愛情結晶,蘇朵朵作爲一個纔不過三歲半的孩子,她的觀察跟蹤能力,已經是十分的了得。
若非顧白羽偶然從讀書中擡起頭來,看到那不甚繁茂的花叢之下,時不時地冒出一個小小的飄忽身影,硬生生跟在柳媽身後大半日的蘇朵朵,或許真的就要目的得逞的,找到柳媽藏着白糖的地方。
只不過,玩兒心頓起的顧白羽,並沒有拆穿蘇朵朵的跟蹤行爲,反而是在暗示了柳媽之後,便悄悄的將蘇墨軒拉了來,然後兩個爲人父母的之人,便悄悄地跟在自己的女兒身後,看着她被自己暗示過的柳媽,故意的帶着在宅子裡來來回回的溜腿玩兒。
直到蘇朵朵的小短腿再也跑不動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時,始終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的顧白羽和蘇墨軒,更是忍不住地就要笑出聲來。
好容易憋住了即將噴薄而出的笑聲,蘇墨軒和顧白羽轉過身子想要悄悄的回到院子裡,卻是沒想到才走了不過幾米的距離,他們便被一個忽然出現的小小身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攔住他們去路的小小身影,是他們同樣才只有三歲半大的兒子,蘇然然。
小傢伙兒很好的繼承了顧白羽那清麗姣好的容貌,卻是毫無例外的,帶着蘇墨軒那副慣常所有的淡漠和孤傲之氣,落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子臉上,反而是生出一種令人想要揉捏呵護的衝動。
只不過,此時此刻,蘇然然看向顧白羽和蘇墨軒的目光中,頗有幾分嚴肅的味道。
站在原地,不確定自己兒子看到了多少的顧白羽,沉默着,沒有率先開口,而想要出聲說話的蘇墨軒,也是在暗中被她攔阻了下來。
“我有時候真是懷疑,我和朵朵究竟是不是你們兩個人親生的。”
負手而立,蘇然然在盯着自己那顯然有些做賊心虛的父母半晌之後,搖着頭出聲,話語之中頗有幾分無奈的味道。
“咳,然然你不是在書房練字嗎,怎麼好端端的跑到這裡來了?”
面色有些窘迫,顧白羽輕咳一聲,蹲下身子,對着自家兒子出聲問道,卻是下意識地,招呼着蘇墨軒一同上前,她的兒子有多愛護自己的這個雙胞胎妹妹,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是來看看你們兩個人,究竟是怎麼欺負自己的親生女兒的。”
絲毫不給自己的孃親留情面,蘇然然板着張小臉兒,對着顧白羽出聲說道,帶着幾分心疼之意的目光,卻是越過他們,直直地看向了不遠處坐在地上的蘇朵朵。
“我和你爹爹……”
“辛辛苦苦跟在朵朵後面大半晌午的,現在累了想歇會兒喝口茶是吧?那你們快點去就是了,我的妹妹,我自己心疼。”
板着臉沒有放鬆,蘇然然更加不留情面的接口出聲,擡起穿着小云靴的腳,便要徑直從蘇墨軒和顧白羽的中間穿過去。
“嘿,你個臭小子,你孃親說話你都敢攔?”
眼瞧着自家夫人被自家兒子堵的啞口無言,蘇墨軒伸出手去,抓着自家兒子的後衣領,便將他拎到了自己面前,神色暗沉,他威脅出聲,道:
“你若是膽敢幫着朵朵找糖吃,我就……”
“放開然然,放開我哥哥,爹爹你快點放開我哥哥!”
沒等蘇墨軒那威脅的話語說完,不知道什麼時候覺察到這邊動靜的蘇朵朵的,便擡起那已然累得痠疼的小短腿,三下五餘二的,跑到了蘇墨軒的腳下。
伸手抱住蘇墨軒的腿拼命地搖晃着,蘇朵朵仰頭看着蘇墨軒,大有一副你若是膽敢對自家哥哥做些什麼,她就敢張口咬下去的架勢。
“好了好了,墨軒你把然然放下來吧,你今日還要陪我出門去呢,沒時間跟着他們兩個小魔頭鬧騰。”
滿心無奈地瞧着自家兩個孩子那“一致對外”的神情,顧白羽扶額,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鬱悶。
不過一想到這幾日自家平日裡活潑好動的女兒,因爲吃不到糖果而鬱鬱寡歡的模樣,顧白羽終究是心軟了,便對着蘇墨軒出聲打了個圓場。
看着自家夫人開了口,本就只是想嚇唬嚇唬自己兒子的蘇墨軒,便又出言威脅了幾句之後,就將蘇然然放了下來,攬着顧白羽轉身離去,卻是沒有看到蘇朵朵眸子裡閃過的一絲精光。
——
是夜星光燦爛。
皎潔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樹影晃動之間,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後的,竄出了顧白羽和蘇墨軒住着的院子,躡手躡腳的,沿着一條小路,向着前方走去。
“喂,然然,你確定你要去的地方,真的藏着糖果?”
蹲在一棵茂密的矮木叢下,看着巡夜的家丁打着燈籠從自己面前漸漸走遠,鬆開屏着的呼吸,蘇朵朵深深的吸了幾口氣之後,扯着蘇然然的衣袖,壓低了聲音問道。
“那是自然,你哥哥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語氣裡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意味,蘇然然轉過頭去一本正經地看着身邊的蘇朵朵,還順便擡起手來,將落在她頭髮裡的葉片摘掉。
“然然一直都是最棒的,朵朵最相信然然了。”
連忙對着蘇然然拍馬屁出聲,蘇朵朵說的一臉認真,卻還是單手托腮,歪着小臉兒,繼續出聲,道:
“可是我這幾日想盡了辦法,甚至連跟蹤的手段都用上了,爲什麼始終找不到爹爹藏糖果的地方,然然你才找了一下午,就能這麼確定呢?”
“我不是看了一下午,我是跟你一樣看了好幾天。”
糾正了蘇朵朵話語中的時間錯誤,蘇然然悄悄地從灌木叢中伸出頭去,看了看四周的環境,然後伸出手去拉着蘇朵朵,繼續向前走去。
“你還記不記得,孃親下禁令的時候,是早晨還是傍晚?”拉着蘇朵朵的手走在石子兒小路上,蘇然然並沒有直接將答案告訴她,反而是想要消磨時間一般的,對着她出聲問道。
“是傍晚啊,我剛從二伯那裡拿了糖來吃,還沒有吃完,孃親就兇巴巴地宣佈了‘禁令’,我還記得,當時的太陽光紅紅的,很好看。”
歪着頭,蘇朵朵回憶着幾日前的那一幕,心中還在可惜着自己沒有吃完的那塊糖果。
“那就對了,傍晚的時候宣佈禁令,那個時候的糖果都還在家裡,又快要到晚飯的時候了,所以孃親也不可能將糖果都帶走到宅子外面,然後廚房還要做飯,也不能立刻將糖藏起來。”
點了點頭,蘇然然一本正經的分析出聲。
“所以,大家有時間處理你的糖果,也得在晚上了。可是晚上的時候,爹爹最愛纏着孃親了,所以肯定不會走太遠的處理你的糖果,更不會出門,但又不能藏在院子裡,因爲要提防着你到處亂翻亂找。”
“那然然你的意思是,那些糖果就還藏在咱們的院子附近?”
聽了蘇然然的話,蘇朵朵的眸子一亮,立刻便出聲問道。
“嗯,”點了點頭,蘇然然放緩了腳步,擡起頭來,環顧四周,似乎是在判斷着什麼,口中卻還不忘給蘇朵朵繼續分析。
“既然你已經將你所能想到的地方,全都徹底的翻騰了一遍,所以我觀察的時候,就把重點放在了你沒有關注的地方。
而你沒有關注的地方,通常就是引不起你興趣的地方,和你討厭、甚至害怕去的地方,只有這樣,糖果被你找到的概率才最低,你說是不是?”
“我不感興趣的地方……那只有廚房呀,我從來不去廚房的。”一想到當初誤入廚房之後,冷不丁地被煙嗆到流淚的感覺,蘇朵朵便皺了皺鼻子,眉宇之間,頗有幾分顧白羽的味道。
“但是爲了找糖果,你肯定還是會咬牙去廚房的,所以,廚房我們就排除了。”拉着蘇朵朵的手向左拐,蘇然然繼續出聲,道:“所以,就只剩下了你討厭和害怕的地方了。”
“我討厭和害怕的地方,在這宅子裡還有挺多的,然然,你爲什麼會知道是這裡?”
擡頭看到面前的屋子,蘇朵朵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緊緊地拽着蘇然然的衣袖,怯生生的問道。
“因爲我看了廚房裡的人好幾天,他們的鞋上,沾着最多的,便是褐色泥土和狹長的草葉子,雖然這兩樣東西在咱家宅子裡到處都是,但兩樣湊在一起,又是你討厭來的地方,那就只有這裡了。”
沒有分毫嘲笑之意地將蘇朵朵護在身後,蘇然然眯眼看着面前黑着燈的屋子,藉着清明的月光,他隱隱約約的還能夠看到,屋子橫樑上掛着的匾額上寫着三個燙金的大字:
“多寶閣”。
多寶閣表面看上去,就只是各個人家相同的,收藏着各種古董寶貝的屋子,然而順着那多寶格後的機關走去,卻是蘇墨逸私藏各種寶貝的地下私庫。
然而讓蘇朵朵望而卻步的,卻並非是那各種武器的寒光利刃,而是此刻燦爛盛開在通往多寶閣必經之路兩旁的,紫紅色的夾竹桃。
每每到了那夾竹桃盛放的時節,蘇朵朵都會盡可能遠的繞着多寶閣走,否則,對夾竹桃花粉過敏的她,便要持續不斷地打噴嚏,甚至於嚴重的時候,還會渾身起又痛又癢的小疹子。
於是,這幾日甚至於連看門的大黃的狗窩都拋了個乾淨的蘇朵朵,卻始終是沒有靠近多寶閣半步。
如今想來,蘇墨軒這藏糖果的地方,果然是高妙異常。
“爹爹真壞!”
費了半天力氣,想明白了事情來龍去脈的蘇朵朵,毫不猶豫地憤怒出聲,揮舞着的小拳頭張牙舞爪,卻是望着那多寶閣滿眼無奈。
“再壞也是咱們的親爹,朵朵你就認了吧。”
語氣裡帶了三分無奈七分嘆息,蘇然然從腰間摸索出一把鑰匙,對着憤憤然的蘇朵朵繼續出聲,道:
“我今天下午從一個家僕那裡偷來了鑰匙,你在這裡站好了別動,我馬上就回來。”
說着,便鬆開了握着蘇朵朵的手,一路小跑着向多寶閣的方向而去。
“然然,你小心點兒。”
壓低了嗓音,蘇朵朵左看右看之後,方纔更加緊張地,將目光投向了蘇然然那已經奔向了多寶閣大門的身影,然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蘇然然的個子實在是太低,根本,就夠不到門鎖的位置。
心中有些焦急,蘇朵朵剛想喊出聲來,卻是看到蘇然然不慌不忙的走到一旁,將事先準備好的磚頭,一塊接着一塊的擺到了門前,然後順利的踩了上去,“卡塔”一聲,將門鎖打了開來。
“然然你好厲害!”
輕輕地拍手歡呼,蘇朵朵的眼中,自家哥哥的形象又更加高大了幾分。
回身衝着蘇朵朵比了個從顧白羽那裡學來的‘勝利’的手勢,蘇然然返回身去,鑽進了那漆黑一片的多寶閣中。
不過半刻的功夫,蘇然然那矮小的身影便又重新出現在了蘇朵朵的視野之中。
看着蘇然然順利的將門鎖好,又藏好了轉頭向着自己跑來,蘇朵朵那顆因爲緊張而懸着的心,方纔重新落回了肚子裡。
“你終於出來了,都要嚇死我了。”
看到自家哥哥安然無恙的出現在身旁,蘇朵朵甚至於忽略了他手中拿着的小糖袋,只是悉心的上下打量着蘇然然,確認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之後,方纔將目光重新轉回到了蘇然然手中抓着的小糖袋上。
“就是幫你偷個糖而已,我能有什麼事情?”
擡手將糖袋子遞給了蘇朵朵,蘇然然的語氣裡滿是不甚在意,還有絲絲縷縷的驕傲。
“可是,我今天下午聽到爹爹好像在威脅你,不讓你幫我偷糖吃的,你這樣,不怕嗎?”
迅速地剝開一塊糖紙,將糖塊丟到自己嘴裡方纔安心下來的蘇朵朵,好奇地出聲問道。
“你想吃糖,我有什麼辦法?爹爹能威脅我什麼?抵不過就是減少一次我跟着孃親睡的機會,反正他每次都會抵賴着不肯放孃親走,多一次少一次的,我再想辦法問孃親要回來就是了。”
擡起袖子給蘇朵朵擦了擦嘴角,蘇然然在提及自家爹爹的時候,語氣中的不屑之意難以掩飾。
“唔,那倒是,”頗爲認真地點了點頭,蘇朵朵思忖片刻,道:“這次你幫我偷糖吃,下次我幫你把孃親留下,眼淚什麼的,對孃親來說最有用了。”
回憶着自己每次一哭鬧,顧白羽就心疼萬分的模樣,蘇朵朵自顧自地說完,又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蘇然然倒也沒有客氣,想了片刻,便贊同的點頭出聲。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拍着胸脯,吃糖吃的歡樂的蘇朵朵,自然是一百個應承。
“不過話說回來,朵朵,你還是別吃那麼多糖了。”
跟着蘇朵朵一路向着院子裡走去,蘇然然轉過頭去,對着她出聲說道。
“爲什麼?糖很好吃啊,爲什麼不要我多吃。”
歪着頭,蘇朵朵並沒有抗議蘇然然忽然轉變的態度,反而是極其認真的,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聽二伯院子裡的侍女說,糖吃多了會變胖,雖然我覺得你肉嘟嘟的很可愛,但是你們女孩子都喜歡苗條身材,你若是胖了來找我哭,我現在還想不出來什麼辦法讓你變瘦。”
小小的眉頭蹙在了一起,蘇然然似乎是在思考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你說的……好像挺有道理的。”
沉默片刻,蘇朵朵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低眸看了看手中的糖果,又再度想了想蘇然然的話,良久,她方纔下定決心一般的出聲,道:
“那好吧,今天晚上就當做最後的狂歡,咱們兩個人就把這些糖全都吃完,然後你若是再偷給我吃呢,我就每天只吃兩三塊,控制一下,你看行不行?”
“嗯,我看行,那我就不客氣了。”
擡手接過她毫不吝嗇的遞過來的糖果,嚴肅地點點頭,蘇然然看着蘇朵朵出聲。
於是兩個小小的身影左顧右盼一陣之後,便挑了一叢芳香四溢的花樹,坐在下面,開始了他們的糖果狂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