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國家圖書館,已經是下午了。退散的人潮有如遠去的海浪,在我眼鏡鏡片裡洶涌翻滾着消失。我默默地走在前面,程祥依舊默默地跟在後面。
“那,沒事的話我就回家了。你……你也回去吧。”我在地鐵站前停下腳步。
程祥點點頭,剛準備轉身,卻又站住:“我陪你坐地鐵吧。”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他就把我翻了個面兒,推着我向地鐵裡走去。隔着我身上的棒球衫,我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他溫熱的手掌,手心裡給予我向前進的力量,雖然微弱,但又堅定萬分。我突然有點恍惚。
我和他,關係有這麼親密嗎?
我倆只是同事,正好負責相同的板塊,他把新聞稿給我,我修改潤色之後放在報紙上,就只是這麼簡單明瞭的關係。但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和我的關係,已經不侷限於工作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報社是個異類,沒有朋友,也沒有人喜歡,幾乎是個透明人。不僅僅是工作,我在上學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從來不交什麼朋友。身邊的人也都知道我什麼情況,所以也不會主動來打擾我。原因?我不知道,可能和我是個從小被收養然後又被拋棄的孤兒有關吧。
我童年的記憶是從孤兒院裡的哭聲開始的。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是個異類了,不喜歡與人交往,就算是被其他孩子欺負,也只會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哭。後來,我遇到了陌生的爸爸媽媽,被他們帶到了新的家庭。新家很富裕,新爸爸對我也非常好,他用世界上最長久的耐心來給予我從未有過的關懷,不管是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本來這一切都是向着好的方向發展的,可惜好景不長,在我高中的時候,新爸爸意外去世了,新媽媽找了新丈夫,組建了又一個新的家庭。新媽媽給了我一大筆錢,就和我斷卻了聯繫。而我也就自己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繼續唸書。後來考上大學,邊上學邊做家教兼職,畢業之後用攢的錢再加上當初新媽媽給的錢,在單位附近買了房子,穩定了下來。
房子不算特別大,但是有一個多餘的空房間。爲了不浪費纔會出租出去的。在北京,這樣合租的情況很常見。特別是在三環這樣的黃金地段,一個房間收來的租金能夠管我一個月的飯錢。
我伸手去刷地鐵卡,卻發現餘額只有兩塊錢了。我正思索着是現在充值呢,還是一會兒到站了再充值呢,程祥就一言不發地從我手中抽走了地鐵卡,一個箭步走到窗口前,幫我辦理充值了。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什麼。
就是這種感覺呢。
簡直一模一樣。本來,我一個人在孤兒院的正常生活,突然被新的父母打斷,然後新爸爸就是這樣,無時無刻地給予着我周到又舒適的溫暖,讓我束手無策。就像現在的程祥。
程祥充好錢,對我擺了擺手,我便急忙小跑過去跟上他,生怕他會像新爸爸一樣,突然有一天,沒有預兆的,離我而去。
我倆並排站在月臺,等候下一輛地鐵。
程祥一手插兜,一手對着玻璃整理自己的帽子。今天他頭上戴的是一頂藏藍色棒球帽,說實話,和我身上的藍白色棒球衫,很般配。他沒有注意到我從剛纔就開始的小心思,而是掏出了手機,又開始玩他的數獨遊戲。
“那個……”我小聲說。
“嗯?”他擡了一下眉毛,眼睛並沒有離開手機屏幕。
“你爲什麼突然對我……對我這麼照顧?”我咬緊下嘴脣問道。
“沒有啊,我對所有女生都是這樣照顧啊。”他笑嘻嘻地回答。
“哦。”我像被潑了冷水一般突然清醒過來。是啊,我怎麼會忘了,他這麼一個大功率的中央空調式暖男,他對我做的事情,不正是平時他對單位裡其他女生做的事情嗎。誰知道,他對千千萬萬個女生都這樣照顧,而我又算是哪一個呢。對我而言,可怕的並不是孤獨,而是面對突如其來的溫柔格外敏感。我有點失望,低頭不說話了。
“我開玩笑呢。”程祥擡起頭把手機放下,然後鄭重地看着我的眼睛說,“我照顧你,是因爲你是小公主啊。”
我翻了個白眼,不去理會他。我知道,不管我多麼正經地問他問題,他都會給我一個最不正經的回答。
地鐵快要進站了。我拉了拉肩膀上的揹包,準備排隊。這一站人不是很多,只有十幾個人稀稀拉拉地站着。我站在黃色安全線邊上,等待着。
已經能看得見地鐵的燈光了。我突然打了個寒顫,然後緊接着又來了一個噴嚏。
還沒緩過神兒,突然我就感覺肩膀一沉。一個莫名出現在我身後的人影,用力推了我的肩膀。我一下子失去重心趔趄了一下,卻還是跌倒了。這還不算,我剛剛着地,身上的揹包就又被那人踢了一腳,沉重的揹包帶着我,和我一起掉進了地鐵軌道。
“啊!”受驚的人羣一下子炸開了鍋。我只能聽到身後轟隆隆地鐵高速行駛的聲音,和頭頂人羣散發出的呼喊聲。我的頭撞在了地上,剛好是昨天晚上小偷拿來撞牆的那個位置,我痛得兩眼發黑。我鼻樑上的大黑框眼鏡不見了,揹包也不知道掉在了哪裡。我急速跳動的心臟牽着我的每一處神經,聽着越來越近的轟鳴聲,我顧不上胳膊和腦袋的疼痛,急忙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是我的腿似乎是扭傷了,稍微動一下就特別痛。我一邊默唸着冷靜冷靜,一邊卻害怕地連連喘不上氣來。
突然,一個身影伴隨着人羣的又一聲尖叫,穩穩降落在我的面前。
是程祥。他迅速攬起我的手臂,然後一把抱住我,躺倒,一起滾向軌道一旁的死角里。他把我貼在角落,用手護住了我的頭。然後下一個瞬間,就看見刺眼的地鐵燈光侵略了我的世界。程祥死死抱住我,用下巴抵着我的肩膀。他起伏的胸腔震顫着我的身體,讓我大腦一片空白。
後來,地鐵緊急停車,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我和程祥從軌道里爬出來。我的胳膊和膝蓋都破了皮,在緩緩地向外滲血。右腳扭傷,沒法自己行動,於是被擡上了擔架。
遠遠地,我看到了我的新室友尚舒。她正在和警察溝通着什麼,就站在地鐵緊急停車的按鈕附近。我的腦袋亂哄哄的,但是,按下緊急停車報警器的人,我覺得應該就是她吧。我渾身脫力,沒法思考她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重重地躺在了擔架上。
閉上眼之前,我最後看到的,是跟在擔架旁邊的程祥。
他的帽子不見了,臉上有一條細細的劃傷。眉頭緊皺,看到我在看他,他便張口說了些什麼。但是,我什麼都聽不見。
放慢速度,從他的嘴型來看,應該是那五個字。
別怕,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