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且沉,蟬鳴蛙聲闌珊時刻。如果不是空氣中絲絲縷縷的血腥味在提醒着,今晚應該是一個比較讓人容易入夢的夜。
頭梳飛仙髻,身穿水紅色大袖衫,長裙曳地的東陽公主站在橋頭。纖細瘦小的身體站的筆直,厚厚雲層之上的月光偶然間漏了星光,襯得她謫仙一般,高傲且又高貴。
夜風吹過,一陣急過一陣,那風裡的血腥味也越來越濃郁。司馬君璧閉了閉眼,復又大大的睜開,脣咬的緊緊的,公主的自尊讓她寧願選擇自殘的方式來清醒,也不願意向越來越多的疲憊和剋制不住的恐慌臣服,進而狼狽。
夜色昏暗,影影綽綽間只能看見湖面一片黑影晃動,然而對此地極爲熟悉的司馬君璧知道,這一片黑影原是一片極爲絢爛明媚的蓮。此時的殺影重重,讓那個場景在想象裡也難以存在。
除了風帶起的蓮葉搖曳,湖面並沒有什麼異動,司馬君璧卻突然死死的盯住一個方向。無邊的恐懼讓她嚐到了濃濃的血腥味,然而在她盯着的那個方向的荷花從中真的出現了一個人影之時,她的眼底卻連一絲波動都沒有。
“公主。”
那人寒塘渡鶴一般停在她的面前,恭敬的行了一禮。司馬君璧咬緊了脣,冷冷的看着來人,再怎樣的謙恭,這人也不是她的救贖,不過是又一個的殺手而已。只不過長時間對上位者的恭敬讓他就算在面對的自己的獵物時,也習慣性的匍匐在這個一如往常高貴的公主腳下。
禮節完整的落幕,帶着寒光的刀刃已到了眼前。
“公主小心!”
隨着話音落下,身體已經被人抱在懷裡快速移動。司馬君璧在那人懷裡回頭,只來得及看見剛纔那個匍匐在自己腳下的身影現在已經化身成一把殺人的利器,而自己,是他決不放棄的目標。
利器冷,然而司馬君璧的眼神更冷。那眼裡的冷意甚至讓身後追趕的腳步也滯了一滯。然而就是這一剎那間,已經足夠讓他命上黃泉。
“公主。”司馬君璧被放下,抱着她的人也隨之跪下,“屬下冒犯,請降罪。”
“無妨!”
忽而湖面的蓮葉間又是一陣異動,轉瞬之間,已有三五刺客包圍了兩人。
“慢着!”司馬君忽然開口,清脆的嗓音帶着不可違背的威嚴之勢,阻止了打算繼續抱着自己逃跑的衛士,也阻止了四方殺手的蓄勢待發,“此橋並不連接對岸,你若能在此誅殺這幾人,則回頭,吾等另尋生路;若不能,吾便亡於此。”
目前幾人所在之地乃是一木橋,橋的盡頭是一座裝飾華麗的涼亭,夜裡看不見,目所能及之處,皆是水霧濛濛,以及影影綽綽的蓮影。
司馬君璧未到及笄之年,身材纖細嬌小,儘管微微喘息着,神色難掩疲累,嗓音卻清冷依舊。這番處變不驚的態度,無論侍衛還是殺手,皆是怔了一怔。
守護她的衛士道:“屬下遵命!”
司馬君璧退到一邊,直直的站着,依舊是高傲又高貴的姿態,看着眼前的刀光劍影爲了她的命而舞動。黑沉的雲層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於被夜風吹散,月亮露了出來,月光灑下,夜裡的一切終於清晰可見。
紅的血,紅的蓮…微仰起頭--就連月光,不知道怎麼的也變成了紅色的,比血更紅,比蓮更冷。
“公主,屬下愧…!”
聲音漸漸的喑啞至無。此時的橋面上一片狼藉,六具屍體--五具是爲了奪她的命,一具是爲了護她的命。
突然感覺自己的牙齒都顫抖起來輕輕碰撞着,半響,司馬君璧終於蹲下身,替她的第十二個衛士合上雙眼。
茫然的站在木橋上,突然間竟有了些不知所措。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感覺,她可以在天下至尊的父親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培養出只忠於她自己的十三個衛士,也可以在皇宮那個水深火熱的地方生存下來。就連當初皇后仙去時,她也能在絕望之外,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現在,她竟然不知所措,瀕臨死亡的森冷甚至讓她懷疑這般掙扎求生的目的到底有什麼意義。
橋的盡頭只是一個亭子,沒有路,司馬君璧知道。
遠處的蓮葉再一次簌簌而動,緊了緊拳,司馬君璧突然間向涼亭的方向飛奔起來,她是天下至尊的公主,就算是那條路,也必須是她自己的選擇。這是她的驕傲,屬於一個公主的驕傲。
“噗通”一聲,一襲紅色閃過,涼亭下的蓮葉顫了一顫,幾支紅色的蓮花隨着聲音,斷了枝幹,跟着沉進湖底。
風聲過處,帶動蓮葉晃動的聲響似乎更大了一些,不過剎那間,黑夜又歸於一片寂靜。
“落水身亡?”
因爲驚訝而顯得尖利的嗓音讓人心裡發麻,下首回稟的侍衛忙跪下說道:“回稟側妃,奴到時,正見公主跳水情形。”
“可命人打撈?”
“奴當即下水,奈何水底爲蓮枝所阻,一時不得。水爲活水,奴已命人順水打撈。”
李側妃想了想,問道:“根據爾等之前所得訊息,東陽公主可會水?”
“並不會,公主所住院落有一處活泉做沐浴之所,然公主從未下水。”
近一年來,在決定抹殺這個公主的那天開始,李陵容就一直派人在暗中打探司馬君璧的一切習慣。那處活泉是新安王爲皇家客居新安王府邸的公主專門引入的,清澈見底,溫度適中。公主若真的會水,特別是新安這個夏季高熱的地方,斷沒有拒絕下水的道理。
“生見人,死見屍。”
“是,奴領命!”
已經可以肯定東陽公主是凶多吉少的,揮手讓人退下。李側妃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並不十分白皙美麗的臉上顯出一些激動的緋紅色。
“我知道你有着常人遠不能及的計策,但是又如何呢?除了爲我帶來這無邊的富貴榮華,終也不過是葬送了你自己的性命而已。”
那時不過總角之年,就定下如此完美的計劃。而現在,未及及笄,就能識破自己欲除之而後快的心思,甚至在調走她身邊所有的侍衛之後,居然橫空出來十三個衛士對她死命相護。
東陽公主司馬君璧有着怎麼樣的智慧,恐怕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李陵容更清楚了。然而前程太過錦繡,她心裡最後的一絲恐慌和擔憂也被興奮取代。
再怎樣的七竅玲瓏,都只是過去而已,從今以後,這個傳說中的公主,就永遠都只能存在在傳說中了。而自己,也終於拔出心裡那根代表着真相的讓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肉中刺。
“稟側妃。”有奴婢在門外稟道,“王爺回府了。”
一番收拾裝扮,李側妃本不柔美的臉也多了幾份嬌羞,但是下一瞬,嬌羞裡又含了幾份恐慌和悲切。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東陽公主,與新安王世子司馬明照最是親近,連帶的,與世子之母李側妃也親近非常,所以公主出了意外,她的悲傷一定要到位才行。
“去請世子來,吾帶他去面見王爺。”
世子是她的保命符,也是她這輩子榮華富貴的保證,
片刻,數十個奴婢伺候着一個可愛靈動的孩子前來,長相竟和那東陽公主有着幾分神似。李側妃忙上前把孩子抱在懷裡,那樣子不像是抱自己親生的孩子,倒像是抱着什麼易碎的絕世珍寶一般,顯出幾分小心翼翼。
“阿母。”小世子仰頭看着他的母親,“君璧阿姊呢?”
“嘩啦”一聲,隨着他的話音剛落,在場的幾十個奴婢齊齊的跪下,神情俱是恐懼。抱着小世子的李側妃也慌忙跪下,堂堂一國公主在新安失蹤,即便是新安王也難逃懲處。
跪的是“公主”這一個身份,也是這個身份從今以後將帶給他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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