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他只穿一件大紅箭袖,卻沒有半分瑟縮,沒戴帽子,烏黑的頭髮沒有綰髻,而是用三顆指肚大小的南珠束成馬尾,腳下一雙小牛皮靴子烏黑鋥亮。
少年的眼睛裡像是含着笑,可是神情間卻帶着淡淡的倨傲。霍輕舟見過這種神情,這是生來尊貴的人特有的平易近人。
霍輕舟可以肯定,這少年不是普通武將家的子弟,當然也不會是書香門第的,書香世家的子弟是不會把頭髮束成馬尾的。
京城裡的宗室和勳貴子弟,霍輕舟全都見過,他從未見過這個少年。
京城裡若是有這樣出色的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
若不是京城裡的,那還會是誰?本朝沒有異性王,幾位藩王家裡也沒有這個年紀的兒郎,那會是誰呢?
驀的,霍輕舟想起了一個人,他回到京城的第一天便聽說了,前陣子錦衣衛爲了抓這個人,深更半夜滿城搜查。
難道這個人真的在京城?
“展懷,閩國公第五子,駙馬展愉之胞弟!”霍輕舟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崩出來,在展懷聽來,竟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展懷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兒,月牙下面有兩道淺淺的臥蠶,而他的一雙眸子卻更加光亮清透。
“輕舟公子霍炎,幸會幸會。”他笑得很開心,就像他剛剛見到霍輕舟似的。
霍輕舟在心裡暗罵,老子都被你綁來幾天了,你還幸會個屁!
可是面對眼前光鮮亮麗如同初升太陽的展懷,他忽然發現,這些天來他罵出的所有髒話,此時全都無法出口。
這個少年或許沒有宗室子弟的精緻,卻比他們都要鮮活,神采奕奕,讓人不想去褻瀆,生怕一開口間下一個春天就不知去向。
少年便像春天,蓬蓬勃勃的春天。
霍輕舟的千萬辱罵,也只化成一聲冷哼。
而且他哼過之後就後悔了,因爲展懷衝他笑了,笑得溫暖而寬容。
霍輕舟立刻感覺到他的這聲冷哼,在展懷的笑容裡就顯得無比小氣。
他只好寒着聲音質問:“展五公子,霍某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把我囚到這裡是意欲何爲?”
這話說得也不好,很老套,可是霍輕舟一時也想不出別的了。
他清楚地感覺到,展懷年紀雖小,可是站在這裡,還是讓他感到一種威壓,就像是一座青翠欲滴的山,再是漂亮再是鮮嫩,山還是山。
展懷微笑:“輕舟公子才高八斗,世間無雙,展某能夠請到輕舟公子,榮幸之至。”
霍輕舟就連罵他都不知道該怎麼罵了。
這世上真有如此臉皮厚的人啊,指鹿爲馬?對,就是。
明明是把他綁架來的,卻說成請到,明明是把囚禁此處卻又說什麼榮幸之至。
“說吧,你請我來有什麼事?要錢?閩國公府稱霸一方,就差自己鑄錢了,不,或許早就自己鑄錢了吧,當然不會缺我家這點小錢。”
他不無嘲諷地說道。
展懷笑了,這時的霍輕舟終於有幾分讀書人的味道了,都是那麼尖酸刻薄。
“霍公子的提議甚好,我回家以後,向家父進言,看看能否自己鑄錢。”展懷笑意更濃,他要看看霍輕舟還要再說什麼。
霍輕舟心中大動,展懷竟然這般不避諱嗎?他提到展家要鑄私銀,只是嘲諷,而展懷卻沒有反駁,反而一口應下,展家是真的想要佔地爲王了嗎?
霍輕舟眼底的波動,展懷沒有放過,他淡淡地說道:“霍公子既然很想知道展某爲何要請你過來,那展某便要爲霍公子解惑一二。”
說着,他擡腿向屋裡走去,只是他剛剛走到廡廊下便停下了腳步,木門已經碎了,這屋子裡已經沒有門了,屋裡的那股子酸臭之氣便無遮無擋地散了出來。
院子裡有風,倒也聞不到,但是走到門口就不行了,這味道極衝,展懷強撐着沒有後退幾步。
於是他只好又回來,看着在原地未動的霍輕舟,展懷哈哈大笑。
“你知道我會回來?”展懷笑問。
霍輕舟又是一聲冷哼:“展五公子一定不知道監獄的味道吧,這次可領教了?”
展懷很認真地點點頭,繼續說道:“霍公子,展某請你過來,只是想問問你,令尊一世清名,兩袖清風,連閣老都可辭去,屈身翰林院著書立說,你身爲其子,卻爲何急功近利,爲了自己的前程就去充當最下作的殺手,展某不明所以,還想請霍公子解釋一二。”
霍輕舟的臉上原本掛着一絲嘲諷,此時卻漸漸淡去,他面無表情地佇立在那裡,他沒有想到,展懷會開門見山問他這個,他更沒有想到,展懷會知道得這麼多。
“展五公子,此話怎講?”霍輕舟問道。
展懷並不避諱,這幾天他早就發現了,霍輕舟這種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對於這樣的人,萬萬不可以把他當成正常人來應付。
他直言不諱:“有個叫賈林的閒漢,或許多嘴多舌了幾句,本是幾兩碎銀子就能讓他閉上嘴巴的,可是有一天,卻被發現他死在自家牀上,一劍致命。霍大公子,展某上過戰場,殺過人,還不止殺過一個,展某自認也算得心狠之人了,可是展某卻不明白,對於賈林這樣的閒漢,不能攪起任何風浪,霍大公子爲何還要殺之爲快呢?”
霍輕舟只覺背脊微微發涼,展懷知道得很多,不但知道,而且還似乎早早地就盯上他了。
爲什麼呢?展懷只是國公府展家最小的兒子,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他的背後是展家,是赫赫威名的閩國公,是年少得志的世子展忱,甚至還有質留京城的駙馬展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