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說此雞名爲“怒晴”,金雞報曉本就是區分陰陽黑白之意,而且怒晴雞引吭啼鳴之聲能破妖氣毒蜃,更可驅除鬼魅。若是凡雞凡禽,其眼皮自是生在眼下,而眼皮在上就是“鳳凰”,雖也有個雞名,卻絕不能以常雞論之。
鳳凰是不是當真存在於世,此事誰也沒親眼見過,不好妄做定論。今人多認爲古楚人的“引魂玄鳥”,正是從雄雞圖騰中演化而來。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已有“怒晴雞”的傳說,但到了現在民國年間,即便是在它的產地湘西怒晴,也極爲罕見了,恐怕一兩百年也難得一遇。“鳳鳴龍翔”乃是世間吉瑞之兆,此等靈物實乃天地造化之所鍾,隨意宰殺必然生禍。
鷓鴣哨言辭懇切,對那老者說道:“正因此事,才勸尊翁莫要擅動屠刀。”說罷就請他依照誓約,讓出這隻五彩雄雞,也不會平白要了他的,紅姑娘背的竹簍裡有一大袋子鹽,約摸有十餘斤的分量。在山區鹽比錢更易流通,對這僻處深山的寨子來講,十幾斤鹽已經很可觀了,鷓鴣哨願意將這袋鹽留下作爲交換。
那老者聽到最後,始知自家養的大公雞竟是個稀世寶物,平時殺雞宰鵝自是不在話下,可誰有膽子宰鳳屠龍?那不是自找倒黴嗎?便立刻絕了宰雞這個念頭,只惱恨自己平時未曾注意這公雞的眼皮生得恁般古怪,眼睜睜將一件寶貝輕易給了這夥扎樓墨師,有心想要悔約,可他也是有些見識的人,一看鷓鴣哨和陳瞎子都不是等閒小可的木匠,萬一開罪了會下陣符的墨師,也是天大的麻煩,只好認栽了,吩咐他兒子將怒晴雞裝入竹簍,換了扎樓墨師的一袋子鹽。
陳瞎子在旁看個滿眼,他在往日裡,常覺得自己才智卓絕,家承師傳地養出一肚皮學問,這些年更是率領着卸嶺羣盜盜遍天下,稱得上是見識廣博。燒雞也沒少吃過,結義的雞頭也沒少斬過,可還真不知道普天底下的雞禽眼皮子究竟是怎麼生長的。
此時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挑大拇指稱讚。雖然在唐代鼎盛一時的搬山道人現在早巳經日落西山,剩下來的人屈指可數,但搬山分甲畢竟是傳了千年的古術,果然是有一番神妙之處。而近年來又出了鷓鴣哨這等出類拔萃的人物,想來日後搬山道人必有中興之期,要是能拉攏他們到常勝山入夥插香,又何愁卸嶺之盜不得興旺?
陳瞎子暗中盤算着怎麼才能拉攏搬山道人入夥,而此時鷓鴣哨已經交易妥當,親自用個大竹簍背了怒晴雞,當即對那老者抱拳告辭,轉身出門。陳瞎子接連走神,被紅姑娘暗中扯了一下,這纔回過神來。他神情微微一怔,也趕緊對那山民父子抱了抱拳,嘿嘿一笑:“多有叨擾,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尚請尊翁海涵,告辭了。”說罷一拂衣袖,帶着紅姑娘和嚮導,跟上鷓鴣哨往外便走。
那曾在金宅雷壇道門中的老者吃了個啞巴虧,又輸了見識,越想越是不忿,心底也隱隱覺得這些人不像扎樓墨師,忍不住在後面叫道:“拜山拜到北極山,北極山上紫氣足,天下名山七十二,獨見此山金光閃……誆了我家怒晴雞去,好歹留個山名在此!”
當時世上結黨營私之輩極多,加上那些行走江湖憑手藝吃飯的,以及各地的綠林中人,黑白兩道爲了互相區分,都各自以“山”爲字號,每座“山”,代表着一個個獨立的行業或是體系。天下名山是“大山三十六,小山七十二”,比如木匠墨師就都屬“黑木山”,要飯的乞丐是“百花山”;使古彩戲法雜耍賣藝爲生的是“月亮山”;而在道門之輩,則向來自稱“北極山”,實際也是大言不慚,隱然有自居仙人之意。各行互相報山頭用的是大切口,也稱“山經”,各行各道中也有本身對外不宜的脣典切口,比起“山經”來,使用範圍要小得多。那老者認爲這夥扎樓墨師不像是“黑木山”裡的手藝人,忍不住用“山經”裡的暗語問了一句,要問問他們究竟是哪一行裡的人物。
那老者雖自報家門,可搬山卸嶺的魁首豈會將不入流的“北極山”放在眼中。陳瞎子聽見了也只冷哼了一聲,恍如不聞,他和鷓鴣哨只管走路,連頭也不回,既然露了行藏,就沒必要再一禮三躬地講什麼禮數了,區區一個在道門的糟老頭子,連給舵把子提鞋都不配。
但是按照道上的規矩古例,只要對方報了字號,聽到的就不得不留下一句,這叫“明人不做暗事”。既然陳瞎子不屑理會,此時只好由走在最後的紅姑娘替首領報出山頭,她的言語還算“謙遜”,不提北極,只比崑崙。
因爲崑崙是諸山之祖,沒有任何行業敢佔崑崙爲字號,那等於自稱是天底下所有人的首領,只有朝廷官府纔是“崑崙山”。在這一百單八山中,也僅有崑崙山是座真山,其餘的山名都是虛的,比如官面上的人,或是軍隊警察之流,才被民間在背地裡稱作是崑崙山裡的來頭,除了那些存心造反、目無王法的,輕易也沒人敢比崑崙山,所以她當即回道:“訪山要訪崑崙山(訪山要訪崑崙山, “訪”即爲“拜”,常勝山裡的人絕不言“拜”字,故以“防”字代之)。崑崙山高神仙多,常勝更比崑崙高,山上義氣衝雲霄。”
那老者聽得清清楚楚,雖然紅姑娘說話的聲音也不怎麼高,可一字字聽在他耳裡,卻好似晴天裡憑空打出一個個炸雷,當場腳底下發軟,“咕咚”一聲坐倒在地。
他那蠢漢般的兒子哪懂這些暗語對答,根本不明白他們說了些什麼,一看他爹癱坐在地,還以爲是中風了,趕忙伸手扶住:“爹……你怎地?”那老者面如死灰,心口起伏劇烈,斷斷續續地喘了好幾口氣,才告訴兒子:“我的祖宗哎,那夥木匠……是常勝山上下來的……響馬子!”
金宅雷壇在道門的那些門人弟子,乃至整個“北極山”裡修道的,不管是道士還是方士,只不過是做些驅邪畫符的餬口生意,憑着愚民愚衆來騙些財帛。如今天下大亂,而且都到民國了,誰還有工夫去信那些煉丹畫符的?“北極山”這些人連餬口自保都難,怎比得了“常勝山”裡那些殺人放火聚衆造反的太歲來頭大?在當時響馬於和軍閥沒多大區別,衝州撞府連大城重鎮都敢去劫,隨便殺些個山民百姓,比踩死螞蟻還要來得容易。
常勝山雖已不復當年之鼎盛,但在當時仍然控制着幾個大省的十幾萬響馬盜賊,而且暗中扶持着若干股軍閥勢力,真要聚集起來,真連重兵駐守的省城也打得,所以紅姑娘一報字號,險些把這老頭嚇背過氣去。他仔細想想實在是有些後怕,剛纔若是稍有悔意,不肯依照誓約把怒晴雞交出去,惹惱了那夥殺人不眨眼的響馬子,恐怕現在一家老小已經橫屍就地多時了。當下偃旗息鼓,緊閉扉門躲回家中,再也不敢聲張。
陳瞎子等人輕而易舉地得了怒晴雞,信步離了金風寨,迴轉老熊嶺義莊。這時羅老歪的傷情也已好得七八了,他瞪着一隻眼暴跳如雷,誓要帶兵挖開瓶山,管它什麼屍王屍後,定把古墓裡的元代乾屍拖出來好好蹂躪—番,搓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
陳瞎子說,老熊嶺瓶山一帶盛產藥材辰砂,常有山民冒死去瓶山採藥,所以多有在山中見過湘西屍王的傳說,如今墓中毒物已經有了剋星,但那數百年的殭屍一旦成精,卻也不能不防。常聞殭屍乃死而不化之物,那古屍生前,倘若是恰逢陰年陰月陰日陰時而亡,便會借得天地間一股極陰的晦氣不朽不化,而且能在月夜出沒,啃吃活人的腦髓。咱們破了瓶山,除了滅盡毒蜃妖邪,再把墓中寶貨搬出來圖謀大事之外,也務必要想方設法除了這湘西屍王,以揚搬山卸嶺之名。
鷓鴣哨點頭同意,湘西的地形地貌,多是山高水急,洞多林深,向來與外界隔絕,又兼夷漢混雜,風俗獨特。湘西屍王的傳說流傳了不下數百年,凡是進山採藥販貨的,或是盜墓掘冢的,露宿在荒山野嶺,常常會遇到不測,其中有些人確實是被挖空了腦髓,死狀極爲古怪,所以當地山民纔有屍王吃人腦髓的說法。鷓鴣哨本不相信此事,可不少山民都賭咒發誓,稱他們在山裡見過那元代古屍吃人,若不去親眼看了,實是難定真假。
摸金校尉有對付殭屍的發丘印、捆屍索、黑驢蹄子、星官釘屍針;搬山道人也有專踢殭屍的絕技魁星踢鬥;卸嶺羣盜則有類似漁網的纏屍網、擡屍竿等數種器械,在瓶山古墓裡找不出元代屍王也就罷了,真要撞見,衆人一擁而上,必擒了它燒成灰燼。
於是羣盜部署方略,先撒出去大批人手,到各村各寨收購活雞,只要公的不要母的,反正現在羅老歪的部隊進了山區,以演習爲藉口盜墓的事情已經敗露,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瓶山佔墓既然被“常勝山”看中了,其餘的各方勢力要想打它的主意,至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分量,估計他們是不敢輕舉妄動。
古墓裡要真有宋代的藏寶井,就算被元兵元將掠去一部分,留下來陪葬的也會相當可觀。元人之葬崇尚深埋大藏,可不代表是紙衣瓦棺的薄葬,陪葬品也是極豐厚的。看瓶山墓穴地宮的規模非同小可,一旦挖出來了,別說裝備滿滿一個師的英國武器,就是再組建兩個德械師怕也夠了,羣盜急不可忍,當即迅速着手準備起來。
幾天後,陳瞎子就近擇了個“宜結盟”的黃道吉日,在老熊嶺義莊裡設了堂口。羣盜在三進瓶山倒鬥之前,要先祭神告天,因爲這次勾當不比以往,是搬山、卸嶺兩個山頭聯手行事,並非一路人馬單幹,所以必須要在神明面前起誓,一表同心,二結義氣,免得半路上有人見利忘義,從內部反水壞了大事。
當天在義莊破敗不堪的院子裡設下香案,這香案實際上就是攢館裡爲死人準備的供桌,案上擺了豬、牛、羊三牲的首級,並供了西楚霸王和伍子胥兩位祖師爺的畫像,上手則是關帝的神位。羣盜先在祖師爺面前磕頭,然後歃血爲盟。
由於不是拜把子,喝血酒不需自刺中指,而是要用雞血。歃血是由執事的司儀負責,這些天收了許多活雞,隨便選出一隻來,執事的要先提着公雞唱贊,要贊這雞如何如何之好,又爲何爲何要宰,因爲這是宰雞放血時唱的贊口,所以也叫裁雞令。
其時日暮西山,蒼茫的羣山輪廓都已朦朧起來。暮色黃昏之中,羣盜早已在四周點了火把,照得院內一片明亮,只聽那執事之人朗聲誦道:“此雞不是非凡雞,身披五色錦毛衣,腳跟有趾五德備,紅冠綴頂壯威儀;飛在頭頂天宮裡,玉帝喚做紫雲雞,一朝飛入崑崙山,變作人間報曉雞;今日落在弟子手,取名叫做鳳凰雞,鳳凰雞、世間稀,翰音徽號蓋南北;借你鮮血祭天地,禱告上下衆神靈,忠義二字徹始終,同心合力上青天……”說話聲中用刀子劃開了雞頸血脈,將雞血滴入酒碗裡面。
隨後羣盜手捧酒碗立下誓來,也不外乎是那些“同心同德、齊力斷金”的套話,最後賭出大咒表明心跡,若有誰違背誓約,天地鬼神都不肯容,天見了天誅,地見了地滅。
那位在旁執事的司儀,將盟誓內容一一記錄在黃表紙上,然後捲起黃紙舉在半空裡,問道:“盟誓在此,何以爲證?”
由陳瞎子和鷓鴣哨兩大首領帶頭,衆人一齊轟然答道:“有贊詩爲證。”
執事的舉着黃紙又問:“贊詩何在?”
羣盜神色凜然,對此絲毫不敢怠慢,當即對天念出結盟贊詩,這道贊口先贊義薄雲天的關二爺,其贊曰:“赤面美髯下凡間,丹心一片比日月,五關斬過六員將,白馬坡前抖神威,桃園結義貫乾坤,留下美名萬古吹。”
次讚的是水泊梁山宋公明,贊曰:“水泊梁山一座城,城內好漢百單八,天罡地煞聚一堂,爲首正是及時雨,至今市井尤傳唱,肝膽無雙呼保義。”念畢了贊詩,羣盜一齊對那執事的高聲叫個“燒”字,執事的便在火上燒化了黃紙,羣盜同時將血酒一飲而盡,舉起空碗亮出碗底,擡手處只聽得“啪嚓嚓”數聲響亮,碎瓷紛飛,當堂摔碎了空酒碗。
此乃綠林中結盟必須要走的一套場子,將結盟比做古人的義舉,有以古鑑今之意。起了誓,賭了咒,唱了贊,再喝過血酒燒子黃紙,就算成了禮,這兩個山頭便能夠“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要使盡自家全部壓箱底的絕活,共盜瓶山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