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未看長子悲泣的臉, 宣仲安轉身離去。

他是舍不下他們,他們是他的骨血,是他的心愛的妻子婉姬爲他生下的孩子,他看着他們出生, 陪着他們長大, 每一個都長在了他的心上, 融進了他的血脈。

他知道爲人父是什麼樣的滋味。

他也曾爲國建功立業, 爲自己的壯志雄心嘔心瀝血, 不負祖宗榮耀, 未負祖父臨終託付……

而這一切,都是她陪着他做的。

她陪了他這麼多年, 他早習慣有她。

既然已然留不住她, 那就好好陪着她罷。

宣仲安知道妻子是怎麼想的,看她見過老藥王後,眉宇之間更是藏不住憂心,他也當作不知, 悠悠地在一旁看史寫書陪着她,她不明言問,他便不開口說。

鈺君過來跟母親商量兄長婚事的章程,見母親說着話眼睛就往父親身上瞥, 見狀她先是不語, 等到後面一次母親發現偷看父親被看到,朝她笑了後,鈺君被母親稍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態逗笑了, 湊近母親身邊跟她悄悄道:“還沒看厭啊?”

許雙婉被女兒打趣也不着惱,反而微笑頷首:“沒看厭過。”

她向來擅長看她丈夫的臉色,無論是偷看還是正面打量,皆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爹爹也老偷瞧你。”

許雙婉輕笑,眉宇之間的憂慮就淡了,她有些無奈地看着女兒,心中許多的話此時無一句能言道出來。

她不能跟女兒說,以後她不在了,要代她好好照顧父親;更不好跟女兒說,她不在了,父親也會好好代她看着他們的女兒出嫁……

丈夫的意思太明顯了,就差捅破最後一層紙把事情擺到檯面上來說,許雙婉生怕說破了事情無迴旋的餘地,更是閉口不言。

“您就是太依着他了,咱們全家就您一個凡事都順着他,您看,爹爹連寧寧都容不下,寧寧都沒長大他就成天想把他趕走,可把寧寧急得……”鈺君故意告狀道。

“那你急過嗎?”鈺君半歲前還在他們屋裡留着,半歲之後就被她爹放到旁屋讓採荷帶着丫鬟婆子養着了。

“急過……”鈺君拿弟弟說話,沒想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猶豫了下後道了半句。

急過,但爹爹疼愛她,她很快就放下了。

“那你怪他嗎?”

“不怪。”鈺君搖頭。

許雙婉愛憐地看着懂事的女兒,心疼她這個老爲父母着想退讓的寶貝女兒。

望康施寧還會胡鬧着渲泄心中的難過不滿,只有女兒忍着悲傷替她忙碌着侯府的事情,體貼父親,照顧母親,這兩年着實是辛苦她了。

“別怪他,你爹他……”他實則也有傻着的地方,一個大男人身上揹着家族,就因着她對他的一點點好,就是被人詬病也要咬着牙偏幫着她,想替她多擔負一點,要不是她捨不得,他早勞累不堪了。

想到這,許雙婉的話沒有說下去,但她對丈夫那不同尋常的的執念有了點釋然。

早早,她對他遠遠沒有現在這般傾心,而是一路走來的日子讓他們抱作了一團,他對她好一點,她便心疼他多一點,她一多心疼他一些,他就纏在她的身邊不離開,如此她如何捨得他受苦?於是就萬事想在了他的前面,要替他擔着一點。

他們同牀共枕,相互溫暖着對方的不僅是他們的軀殼,還有他們的靈魂和心。

她走了,想必會把他留在她身上的東西一併帶走罷?他焉能完整,又如何不害怕?這些都是他們這些年相依爲命,深愛彼此的證據啊。

“不怪他,啊?”末了,許雙婉只能對女兒道了這般一句。

“好。”鈺君想哭,但忍耐了下來。

她如何能怪?怪父親對母親太深情,眼裡只有她?這怎麼怪啊,父親身體不適難受的日日夜夜,照顧他撫慰他的都是母親,在他有事的時候,只有母親不畏生死擋在前面恨不能以身代之,母親爲了他,病入膏肓苦苦挨着掙扎度日也要多陪他一天,父親想以死作陪又有何過份之處?

這當中沒有不妥的地方,就是她太難受了罷了。

**

望康成親前夕,宣仲安身着官袍進了趟宮,見到寶絡,他朝寶絡三跪九拜,行了君臣之間的大禮。

寶絡坐在首位先是怒不可遏,等宣仲安行完大禮,寶絡心中只剩不敢置信和悲愴了。

宣仲安行完禮,跪在地上擡頭見寶絡神色悲傷,他笑了笑,“不讓爲兄起來?”

寶絡冷然,過了片刻方冷道:“你就給朕跪一輩子罷。”

宣仲安跪着未起,維持着跪姿與寶絡說話:“就是我由着你嫂子走,不隨她去,我也多活不了兩年。藥王曾說我活不過而立之年,你嫂子不信這個邪,費盡心思照料着我我才安穩地活了下來,你們不知道的是早些年我發病的樣子甚是難看,你嫂子見我吃了太多苦,心疼得慌,明明自己累極了還是會打起精神替我周全一切,你說她心疾早衰還能是爲的誰?她本來就不應該跟我同命,但她一手把該我的噩運擔了過去,讓我不心疼她也難。”

“正是因爲如此,她周全了你,你就不該浪費她的心意,就該爲她好好地活下去!”寶絡大掌拍着座下龍椅。

“我和她是白首夫妻,不是父子,不是父女……”宣仲安撐着地站了起來,與寶絡坦然道:“你們嫂子這個人此生得的太少了,她心中有她的傷口,就如能撫慰我心的人只有她一樣,能撫慰她心中疲憊讓她心生歡喜的人也只有我,她陪我走了前半輩子,後半輩子就由我陪她一道走,我一介大男人,還能不如她一介小婦人不成?”

“這世上焉有這種算法,”寶絡啞聲道,“嫂嫂不會答應的。”

“我看,”宣仲安聞言一笑,“她這一生,就不會有違逆我意願的時候。”

寶絡看着還笑得有些痛快得意的義兄,苦笑出聲,“你說動她了?”

“談不上。”談不上說動,但她有些釋然了。

宣仲安在宮裡與寶絡用了一頓膳,把手上一些隱秘的事都交到了寶絡手裡,臨走前與寶絡道:“我來之前你嫂嫂讓我跟你說,望康他們幾個你該打的時候就打,該罵的時候就罵,請你作爲他們的叔父受些委屈,替我們擔待着他們一些,爲人父母者總有被孩子不喜不理解的時候,你只管先讓他們討厭着,等老了他們大了反悟過來再來收拾他們也不遲。”

寶絡聽着苦笑連連,笑着笑着,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的婉姬姐姐,那個像他母親一般果敢秀美的人啊……

如今,她也要離他而去了。

他怎麼就等不到她們老去呢?

**

望康成親那天,許雙婉霞裙月帔,與她的丈夫坐在高堂,笑看着她的長子娶了她的長媳……

歲月如刀又如梭,她進歸德侯府的那日漫長得就像發生在上輩子,又像是發生在昨日一樣。

她與丈夫半生攜手共生,也不知道她的長子、她的小長公子往後的日子又將會是何等的波瀾壯闊,馳魂奪魄。

長子成親的兩日後,早上宣仲安喚妻不醒,他去了小兒的房,親手給施寧穿了衣裳。

父親從未親手如此細緻地替他穿過衣,但施寧已然懂事,他安靜地伸着小手小腳讓父親給他穿衣裳,等父親抱了他出去,他未再與父親倔強,抱着父親的脖子跟父親道:“你好久沒有抱過我了。”

“你大了,就是嬌兒子,也沒有一直讓爹抱的道理。”

施寧沒有問他爲何今日就抱了,一路走過去,他埋首父親脖間看着院落之間的松柏大樹,看着熟悉的景色,隨父親邁進了他們的院子。

離母親越發地近了,施寧在父親的頸間擡起頭來,看着父親的臉道:“你是喜歡我的是嗎?”

“哪能不喜歡,你是你娘拼命生給我的。”宣仲安摟緊了懷裡的小身軀,爲人剛毅果決一生難得在兒女面前溫情的男人親了下兒子的額頭,道:“你是我的小兒子,是我歸德侯府的小公子。”

“那我也喜歡你好了。”施寧又抱緊了父親的脖子,在進門的時候,他雙手雙腿緊緊地纏着父親嘴裡嗚咽着,不想進去。

宣仲安進了門,施寧捂着眼睛不看人,等被放下,他抽泣了許久,不敢往身邊的母親看,緊接着等兄長和姐姐來了以後,他朝姐姐伸出手,在姐姐的懷裡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要死了嗎?”他在姐姐懷裡哭着問,“我能不能跟她一起去死?我往後不跟她鬧,不跟爹賭氣,我乖乖的,唸書默字都可以,她讓我作甚我就作甚,可能讓她帶着我一塊兒?”

“怕是不行。”鈺君抱着弟弟,泣不成聲。

望康木若呆雞看着牀上毫無動靜的母親,氣勢已近父親的侯府長公子此時如一介癡兒眼睛直愣毫無神采。

臨近中午,許雙婉從昏睡當中睜開了眼,她最後留戀地看了丈夫與兒女親人們一眼,緩緩地閉上了眼。

歸德侯府的人等到深夜,也再沒有等到她的眼睛睜開。

妻子閉眼後的第二天,宣仲安親手主持了她的入殮,抱着她送入了棺木,其後他站於侯府面前,迎來了她生前的師姐妹和師侄,還有知己好友,來往過相交甚篤的各府夫人。

他又在侯府等了幾日,等來了各路前來祭拜她的人,與他們見過面,從他們口中聽聞了他以前還不細知的一些妻子的事兒,知道了她在外面所做的一些未曾告訴過他的小小事情……

這是一些她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他也沒來得及問她的事情,就是從別人的嘴裡聽來,宣仲安聽的也很心滿意足。

等來看望妻子的人少了,妻子的一生差不多也能在此時作罷了,宣仲安當夜持燈入了與妻子的同棺,持了她的手閉眼入眠,自此一睡未醒。

《歸德侯府》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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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刀的溫柔於20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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