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景色不錯,”霍文卿微笑着看她坐下,開了口:“聽說你以前來過?”
許雙婉頷首。
“我倒是沒過來,也是很久沒出宮了。”
“這邊庵小,很少有人來這邊。”
什麼人拜什麼廟,霍家那等的人家,自有比這更大的廟讓家中女眷去。
“倒不大,但景緻確實不錯,我也是從來不知道這裡的桃花能開得如此之美,知道你喜歡這裡,我有事想見你跟你聊幾句話,就找出了這麼個地方來了。”
“您有心了。”
霍文卿略點了下頭,“此處還算隱蔽,這裡的師太通情達理,知道我想借寶地跟友人敘會話,就把地方讓給我了。”
許雙婉微笑不語,半垂着眼,禮貌地看着太子妃鼻子往下的半張臉,並未直視她。
“我找你的事,你家小侯爺是知情的罷?”
“知情。”這次許雙婉張了口。
霍文卿嘴噙着笑,看着這溫馴的侯府少夫人,她知道這個少夫人在孃家不得寵,從小就走一步看三步,想讓她主動跟自己說點什麼,那是不可能了。
“知道我爲什麼找你嗎?”霍文卿給她倒了一杯清水,把杯子送到了她的面前,清澈的清水倒在翠色的杯子當中,煞是好看。
“不知。”許雙婉眼睛從桌上水中擡起,看進了前太子妃的眼,“您說,妾身洗耳恭聽。”
“聽說,你有一子?”霍文卿卻不急,不緊不慢地又道了一句。
“是。”
“多大了?”
“快半歲了。”
“長得像你家長公子罷?”
“是。”
“我也有一個兒子,大名叫澤敏,我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小福兒,我希望他是個有福氣的孩兒,對了,說起來,你還吃過他的百日宴吧?”
“是。”
“都很久了。”霍文卿沉默了一下,才狀似有些悲涼地道:“一轉眼很久了。”
許雙婉默而不語。
“你也是沒想到,我會落到這個下場罷?”霍文卿定定地看着許雙婉的臉,直到眼前的這個擡起了眼,與她直視。
許雙婉朝她搖了搖頭。
“我今天來,其實是來求你的,”霍文卿看着她的臉沒放,“我想了很久,想你是我見過的最爲聰慧的女子,想你與我同爲母親,想你定會明白我爲什麼要來找你……”
許雙婉還是沉默不說話。
霍文卿早知道她不變應萬變的路線了,但她冒險從東宮出來,不是看宣許氏當啞巴的。
她不說話,那就想法子撬開她的嘴就是。
“當初,把霍瑩送進你侯府的主意,”霍文卿在沉默了一段時間後,突然又開了口,很是突兀地道:“其實也有我的份。”
許雙婉臉上的淺笑沒了。
霍文卿看着眼前的桌子,臉上的笑也沒了:“當初我也是想不擇手段想爲霍家拉攏你的夫君,就跟現在一樣……”
她看着向了許雙婉,嘴角一勾,笑得無比悲涼,“就跟現在的不擇手段沒什麼兩樣,都是走投無路,也是山窮水盡。”
霍太子妃的示弱,讓許雙婉嘆了口氣。
嘆氣了就好,霍文卿接着苦笑了一聲:“你呢?聽了我說的這些,心裡是怎麼想我的?是恨我陰險毒辣,還是覺得我這是罪有應得?”
“都沒有想。”許雙婉開了口,她溫和地看着面前這個把場面把控得牢牢的前太子妃,再次感覺到了霍家人骨子裡的那種強硬,還有獨斷專行。
他們可能在上位太久了,久到骨子裡的驕傲再怎麼掩飾,也還是會不自覺地從他們的言行舉止中帶出來。
無論是霍大夫人,還是霍四夫人,還是霍五少夫人,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霍六少夫人,這些人打從骨子裡,就把她們放在了高人一等的地方,不知道她們對着與她們真正同等地位的人如何,但面對許雙婉的時候,她們就根本沒有放低過,連求人,都是求的高高在上——那種骨子裡的蔑視,可能她們早已習以爲常了,習慣到她們自己根本就發現不了。
“就如我從來沒想過您不是太子妃了一樣,”許雙婉接着溫和地道,“我向來不會任意猜忌別人。”
她的回答,讓霍文卿輕笑了一聲,她這時再次看向了許雙婉,眼中有了淚,“那就是說,你不恨我?就是恨,也不是恨得那麼徹底了?”
她說着,眼淚掉了下來。
像是不恥於自己的脆弱一樣,她的眼淚一掉下來,她就別過了頭,飛快地把臉上的淚擦乾了,又轉過頭來與許雙婉道:“是罷?”
她不等許雙婉回答,自嘲一笑,無奈地噓嘆了一聲:“啊……”
這樣的前太子妃,讓人噓唏,也讓人心痛。
許雙婉看着她梨花帶淚,讓就是身爲女子的她也感覺出幾絲不捨的容顏,她一直沒有明顯變化的臉孔首次有了動容的神情。
霍文卿這時也是苦笑了一聲,“是啊,是罪有應得,也是報應。”
說着,她支起了頭,越發痛苦地閉上了眼道:“可是,就是報應,我寧可老天報應我少活幾十年,報應我不得好死,報應我身邊的這一個個男人不是想背叛我,就是想把我關在籠子裡,我也不願意老天爺幫着他們搶走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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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這,揪着心口,看着許雙婉悲泣道:“宣少夫人,我求你,我求你幫幫我,你也是母親,你難道不明白一個母親被奪走孩子的心情?你也是女子,你也知道我們同爲女子的悲哀無奈,那些男人,明明把這世最醜惡,最骯髒的事情都幹盡了,幹絕了也沒事,可爲什麼最後受懲罰的人卻是我們?當初送霍瑩進你府,你以爲我沒攔太子嗎?我攔了!我真的攔了!可我攔了有什麼用?我一攔,那天太子就沒進我的屋!許二姑娘,別人我不知道,可你是再知道不過那些男人要挾我們的手段的是嗎?你父親,不是也這樣對你母親幹過嗎?但凡有一點讓他不滿意了,一點不聽他的話了,他就用寵幸別人,冷落我們來報復我們!讓我們這些個原配一個個不像原配,不像妻子,不像是爲他們生兒育女的另一半,而是像一條必須巴着他們,討好他們的狗!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啊!”
她看着許雙婉的嘴緊緊抿了起來,人也繃得緊緊的,霍文卿知道她的話起用了,她當下一閉眼,更是淚如雨下,“我愛太子啊,可愛有什麼用?我愛他,我的心悅爲我帶不來的他真心相待,我就是霍家千嬌百寵的女兒又如何?我還不是爲了他的一點點寵愛,就得放棄自尊去求他,任由他賤踏我的真心,我的驕傲,我甚至,甚至不如一個恩客無數的女伎,連個供人玩樂的骯髒之人還不如啊,許二姑娘!”
許雙婉紅着眼,看着聲淚俱下的霍太子妃……
她要收回她剛纔的看法,就是骨子裡高高在上,霍太子妃還是有的是讓人感同身受的法子……
她不愧爲是前太子已經打進冷宮,她卻還能住在東宮的前太子妃。
面對着在她眼前的這個前太子妃,有幾個人能不動容呢?
她說的話,一環扣着一環循環漸進,許雙婉聽着,無法不去感慨。
是啊,做錯事的明明是男人,可爲什麼承擔後果的卻是女人?
她的母親在她面前醜態百出,可沒有她的父親在她後面死死逼着,想來,她也願意當一個寵愛女兒,受女兒真心愛戴的母親吧?
如果不是她的父親那麼吝嗇給予母親想要的感情與體面,母親也就不會任由父親那樣予取予求,只爲換來一絲溫存與自尊吧?
太子妃的話,太直指人心了,至少,她的話說到了許雙婉的心裡。
“是啊。”她黯然道。
是啊,女人啊,多可憐,再會當家,再會委屈求全,末了,還是要仰人鼻息而活,男人再千錯萬錯,先錯的卻定是她們。
何其不公。
“你也懂的,是嗎?”見她傷心地嘆氣,又落下了一串淚,哭着笑道:“你懂的,我知道你懂的,你這般聰明靈慧的姑娘,怎麼不懂?”
她含着淚,長長地、感慨地嘆了一口氣,悲涼萬分地道:“這皇宮外面的人,誇我讚我羨我妒我詆譭我,萬般種種,我都能忍,都能當作沒聽到,哪怕這宮裡盡是空虛寒冷,我也扮着他們最想讓我扮的樣子,做他們想讓我做的人,直到……”
直到,霍文卿擡起頭來,忍着眼裡的淚,“直到有人抱走我的小福兒,我發現我做不到了,我不行了,我忍不下去了,我再也不想過這種任他們予求予取,隨意索要,隨意糟蹋的日子了……”
“我想要回我的孩子,”霍文卿忍着眼裡的淚,看向了許雙婉,“許二姑娘,幫幫我,我想要回我的孩子。”
“我能幫你什麼呢?”許雙婉看着她輕輕地道。
“你這是答應我了?”霍文卿當下破涕爲笑,隨即探出半邊身越過了桌子,抓住了許雙婉的胳膊。
“您先說,我能幫您什麼呢?”許雙婉坐着沒動,也沒掙脫她的手,她眼睛有一點紅,但人鎮定至極。
“不用幫別的,真的,不用你多幫別的,我只是,只是想知道我的小福兒現在過的好不好……”霍文卿馬上收回了手,擦着眼淚,一臉劫後獲生的慶幸道:“我只是想讓你幫我求求你家長公子,讓他以後進太極殿,偶爾幫我送幾件衣裳,告訴我我的小福兒在裡頭過的好不好。”
她又一臉的喜極而泣,“我知道他的難處,你的難處,你們家的難處,我讓他幫的就是這一點點而已……”
說到這,她忽又頓了下來,在沉默過一會後,她嘆氣道:“至於要回孩子的事,我會再另想辦法,不會把你們拖到這件事裡去,許二姑娘,你幫我,我不會恩將仇報,也許我還有點更過份的要求,但頂多,頂多,我只是想跟你們家長公子再打聽點事情,只是一點,我絕不越雷池,且他要是不想回答的,我絕不爲難他,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可以現在就跟你發誓……”
霍文卿馬上舉起了手:“我跟你發誓,我霍文卿……”
此時,許雙婉朝她搖了頭,打斷了她,“您不必如此。”
“啊?”霍文卿停下了手,“這,你這是信得過我?”
“不是,”許雙婉又朝她搖了頭,平靜地看着她,“我不信您,自打我在您面前坐下,我就打定了主意,您所說的任何話我都不會信。”
霍文卿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許雙婉朝她點了下頭。
是的,不信。
或許這裡頭的一些道理是真的,或許情到深處,這位前太子妃的眼淚感悟也是真的,可這些,許雙婉在她的母親身上早已見過很多次。
至於發誓,她更是知道,平民百姓或許還怕鬼神,但立在朝廷上的這些人卻是沒有幾個是真的信的。
要是有天打雷劈,他們早死過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連她家長公子都說,如果老天真有眼,早一個大雷,把大韋金鑾殿當中站着、連帶坐着的都劈死了,就是他都逃不了。
“不信?”霍文卿輕笑了一聲,她說了這麼多她還不信?她再次不敢置信地道了一句,隨即,她朝許雙婉很是不可思議地道:“你不信?你到底有沒有長着心啊?”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看着許雙婉不斷搖頭,“不,不,我不信,許婉姬,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樣的人……”
“我是不是……”霍文卿抹着臉上不斷在流的淚水,“太爲難你了?好,好,我知道我不應該跟你提這種要求,算了算了,你就當我沒說過,好了,你當我沒說過……”
許雙婉又點了點頭。
她沒出聲,但點了頭,霍文卿的心,一下子就冷到了極點,她下意識地坐直了身,眼睛擡起,重新打量這個她看來還沒有徹底瞭如指掌的許家女。
她料錯了她?
還是說,她真的強硬到了軟硬不吃,無懈可擊了?
霍文卿是霍家長房長女,她身份尊貴,容貌出色,從小被家族當成了家族的傳承人養育,她不是個普通的女子,她從小跟家中的弟弟們一樣聽先生傳道解惑,跟在祖父與父親身邊學習如何爲家族盡力,一直以來,她跟她的弟弟們一樣,很信奉一個先生教他們的話,那就是沒有人身上沒有軟肋,沒有弱點,如果你沒找到,那不是對方藏的太深,那就是你提的條件還不夠讓人動心。
“真的這點忙都不願意幫嗎?只是幫我送幾件衣物也不行?”霍文卿看清楚了許雙婉眼裡的冷靜,再次出言。
“但您也知道,您要求的不會是衣物……”
“如果只是衣物呢!”霍文卿果斷地打斷了她的話。
“那,”許雙婉看着她,微笑道:“那等我回去了,我見到我家夫君,我讓他請示聖上一番,到時候……”
到時候再來回復您。
“啪”地一聲,水杯猛落地的聲音砸斷了許雙婉的話。
“許婉姬,你是個與衆不同的姑娘,但你沒有與你的才華美貌相匹配的脾性,在我眼前的你,身上沒有一點血性,甚至連一點骨氣都見不到……”緊接着茶杯被猛砸在地的聲音,霍文卿冷冷地開了口,“明明有機會讓這個世道的女子過的更好一點,明明有機會讓像你母親一樣的女人過得不那麼憋屈,你卻爲着討好一個男人,不想讓他厭棄,就選擇放棄了。”
霍文卿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許雙婉,“許婉姬,幫我,我最後請求你一次,幫我,幫我得回孩子,幫我站在這個朝廷,憑什麼這個世道都是女人不如男人?憑什麼他們負盡天下所有女人,卻得不得他們應有的懲罰?幫我,只要你幫我一次,給我一次機會,我就會讓你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大韋,完全不一樣的天下!”
“到時候,”她走到許雙婉面前,低下腰,雙手緊緊地抓住許雙婉的肩,眼睛犀利地看着她:“我許你斬盡你丈夫所有女人的權力,許你上朝施展才華的能力,別告訴我,你對這個世道沒有想法,我看的出來,你有,你太有了,我知道,這個慈心庵裡好幾個受盡婆家虐待的尼姑就是你幫着她們,以一人之力把她們送了進來,逃過死劫才活下來的,婉姬,你幫了她們!婉姬!婉姬,你何不如用一點巴結你丈夫,討好你丈夫的力氣,來幫幫我,來幫幫這個世道里所有受盡不公的女人?婉姬,爲她們,爲我,爲你的母親,爲你自己,做點什麼罷!”
許雙婉聽着霍貴女極富煽動人心的話,她擡起頭,安靜地看着激動得連臉都紅了的霍貴女,緩緩地開了口:“可,我不信你。”
前太子妃忘了,她說過,她不信她。
怎麼還是這句話?霍文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咬住了牙,這纔沒伸手狠狠扇死這個許氏女……
什麼東西!
難怪被自己孃家的人人厭棄,一腳踢了出去,也真是活該,一點也不冤。
“你要怎麼樣纔信我?”霍文卿從牙縫裡一字一句地擠出話來道。
“您確定,您要聽我說嗎?”
“說!”霍文卿預感不好,但她死死地硬是從嘴裡逼出了這個字來。
“何不如,從您搬出東宮開始?何不如,從您不心裡一套,嘴裡一套開始?何不如,從……”從鬆開死死掐住她肩膀的手開始。
但許雙婉這句話沒有說下去,因着前太子妃已經鬆開了握住她肩的手,並揚了起來,在這位前太子妃的手揚起來要落下的那一刻,許雙婉飛快地閃到了一邊。
霍文卿揮了個空,她因這時太過於震怒,這段時日也是因憂慮過度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此時她虛弱至極,身子因着這個揮空一個失衡,一頭往前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