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肖寶絡端着藥碗往前,苦澀的藥味與清香的藥油味交雜的寢宮當中,此時除了他與龍牀上的老皇帝,別無他人。

隨時隱在暗處等候吩咐的帶刀侍衛與太監們也不在。

“吃藥了。”寶絡把盤子放下後,坐在龍牀上,歡快地下龍牀上的人道。

施過針,身上舒適了不少的老皇帝聞言睜開眼,嘴邊有了點笑意。

“又是你侍候朕啊,寶絡。”他道。

寶絡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話一般,他笑了一聲接一笑,笑得肩膀都抖了,他才猛地收住了笑,正了正神色,清了清喉嚨,道:“可不是嘛。”

寶絡這幾天比平時高興多了,老皇帝心道他早知道封他爲太子能讓他如此高興,他早該作此打算的。

還好,不晚。

“來,張嘴。”寶絡拿起了勺子。

老皇帝張開了嘴,寶絡餵了兩勺,問他:“老桂子公公哪去了,我怎麼進來就沒見他?”

“嗯?”老皇帝嚥了藥,皺了下眉,頭往門邊看了看,頓了一會又咽了幾口藥才道:“你出去讓人去找找。”

“你也不知道啊?”寶絡又餵了他一勺。

老皇帝搖搖頭。

“我知道啊,你問我啊。”

老皇帝本來正在含着藥,聽到這句話,心下莫名一凜,擡頭看向了正笑眯着眼看着他的寶絡。

只一眼,就像拔開了圍在身邊的那堵已凌化成了牆的重重迷霧一樣,老皇帝突然覺得以往堵在他面前不明所以的一切都明瞭一樣。

寶絡就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從睜着往內縮,縮成了一條線。

他也就不再喂藥了。

“來……來……”老皇帝偏過頭,想叫人,卻發現他身上動彈不得,連張口說話,聲音都像是有一大半堵在了喉嚨當中,發不出太大的聲響來。

寶絡笑嘻嘻地湊過了頭去,聞了聞他身上的味,嗅了好幾下,他起身扇鼻子邊上的風,“你太臭了,跟死了幾十年一樣。”

老皇帝含在嘴裡的藥,此時從嘴邊緩緩地流了下來。

寶絡看到,樂不可支,縮着肩膀笑了好幾下,才抖抖嗦嗦地跟說悄悄話一樣地跟老皇帝道:“晚了,不吃也晚了。”

“你是不知道,你本來還可以多活兩年,可我等不及了,大家都等不及了,都盼着你死……”寶絡拍拍他的肩,笑望着他,“怎麼樣,被我親手喂着毒*藥,等死的感覺如何?”

老皇帝閉上了眼,聲音細如蚊吟:“寶絡。”

他叫得很輕,輕到就像是在嘆息,裡頭藏着無盡的感慨與噓唏,讓人聽着心都跟着酸了。

“誒,”肖寶絡卻無動於衷地應了他一聲,還歡喜地道,“老畜牲,你終於要死在我手裡了,你是不是跟我一樣地高興?”

“寶絡,你是我的孩子。”老皇帝擡起了眼,眼裡全是紅絲。

“是啊,我是你的孩子,您的孩子……”肖寶絡點點頭,說着,他臉上的笑沒了,他冷冷地看着老皇帝,“我多希望我不是。”

“爲……爲何?”老皇帝顫顫危危地擠出話來。

“爲何?”肖寶絡奇怪地看着他,“爲何,你心裡沒數?”

“你是來報……仇的。”皇帝終於承認了這個一直隱隱含在他的心裡卻不願意去相信,哪怕只相信絲毫的事實,說罷,他慘淡地笑了起來,那浮腫虛胖的白臉因這抹慘笑,像是一臉的白色肉蟲在爬動一般滲人。

“是啊,我是來報仇的。”肖寶絡說着,又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他伸出手,從袖中抽出了一塊布來,緩緩地卷在了手上,眼睛看着老皇帝微笑道:“我要看着你,親自在我手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老皇帝的臉與脖子都抖動了起來。

肖寶絡挪了挪身體,坐得離他更近了,看着他悠悠地道:“本來呢,是一碗藥裡摻點毒*藥就能做到的事,但我想,讓你親兒子送你上西天,這纔是你的歸宿,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你娘……”

“別提我娘!”肖寶絡打斷了他,冷冷道:“你不配提她。”

“可是,朕,朕……”

“啪”地一聲,肖寶絡一巴掌打斷了他的話,他彎下腰,朝人低吼,“我跟你說了,別跟我提她,你不配,老畜牲,你給我聽明白了,你,不,配。”

老皇帝被這一掌打得整個人都懵了,他怔怔地看着他的兒子,他死前想把天下交給他的兒子,也想起了他的娘……

“她,讓你來的嗎?”老皇帝的牙也哆嗦了起來,她恨他?

“不,我自己要來的。”肖寶絡扯了扯手中的長布,重重地拉了好幾下,把布從老皇帝的頭下塞了進去,從另一端扯了出來,隨後他兩手往前一拉,把布拉到了老皇帝鼻嘴處的腦後。

這時,他與老皇帝近到不到一臂之遠。

皇帝不敢置信,頭掙扎着往牀邊的柱子後面瞧。

“別看了,”老畜牲的死期近在眼前,肖寶絡深吸了一口氣,才讓砰砰直跳到讓他焦灼的心稍微好過了一點,他朝老皇帝笑,“都不在,該殺的殺了,該關的關了,你自認爲天下無敵,這皇宮更是在你一手掌握當中,連吃個藥都要找十個不同的人喂,你就當你能活到一百歲了?”

“你都不知道,這宮裡有多少人恨你,你知道每天給你穿衣的張才人,每次回去要洗手多少遍嗎?”肖寶絡朝他輕聲笑道:“她說一百遍都不夠,她恨不得把她的手給斬了,你太髒了,父皇陛下,你髒得讓人連手都不願意要。”

“寶……寶絡,”這廂老皇帝喘着氣,胸脯不斷起伏,他已經感覺到死亡就近在眼前了,可他不想死,這時他睜大了眼,“不,寶絡,你還需要朕。”

“不需要了,”寶絡扯着布,往他前面拉,他微笑着,也流着淚,“我已經不能再忍了,你讓我覺得太噁心了。”

他怕再讓老畜牲活下去,他會先噁心得活不下去。

“朕是你的父皇!你這是弒父!”看着眼前的布,皇帝眼睛大睜了起來,驚恐至極,連聲音都大了。

不,他不想死!

“要不是弒父,你當我願意來啊?”寶絡笑得鼻涕都出來了,眼睛發光,“你以爲我是真的來認親的啊?老畜牲,你是不知道,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想着要怎麼殺你才痛快了……”

“我本來是要把你千刀萬融剁成肉泥喂狗的,”肖寶絡扯着布,雙手交岔,把布蒙在了老皇帝的鼻嘴上,眼睛看着老皇帝驚恐到了脹紅的臉,他吸了吸鼻子,臉邊流過一道淚,還是笑着道:“可你命太好了,得留你個全屍下葬,不過不要緊,回頭把你,我就悄悄地把你挖出來,把你的手啊腳啊各斬一頭,扔到東南西北的地方喂狗去,讓你死無全屍,連魂魄都不全,下輩子還想做人啊?”

他湊近老皇帝,哈哈大笑了起來,“你是別想了。”

寶絡說罷,手上的手勁猛地一大,裹住了老皇帝的腦袋提了起來,又在他嘴鼻上蒙了一圈布。

“嗚,嗚!”老皇帝拼命地掙扎了起來。

寶絡的眼睛冷酷了起來,他放下布巾,看着躺在枕頭上螻蟻一樣掙扎的老皇帝,手上的勁一點一滴地加大了。

“嗚……”老皇帝痛哭了起來,他哀求地看向了寶絡。

寶絡,他不想死啊。

“你該死了……”寶絡以爲到了這一刻,他會把他娘這一輩子,他這一輩所經受過的痛苦全部說出來,再報到老畜牲身上,可真到了這一刻,他發現他只有一個想法,讓他趕緊去死。

“嗚!”老皇帝拼命地張着嘴,說着話,“寶絡,我還有一句話,一句話,求求你,寶絡,一句話……”

肖寶絡聽清楚了,他搖了頭,“不。”

“求你,求你。”

“求我沒用,”肖寶絡扯着布巾,看着他脹紅得快要發紫了的臉,“當年我娘求你別打她,求你給我外祖母用點好藥,求着你給她留點自尊的時候,你覺得求你有用了嗎?”

他手上的勁太大了,老皇帝這時候眼睛都發白了。

寶絡挨他捱得更近了,他看着神智已不清醒了的老皇帝,輕聲跟他道:“沒有用,你還是不斷地毒打她,你不斷地打她,一頓接一頓,你打死了她好幾個孩子,老畜牲,你怎麼就不覺得我是擡胎轉世來報仇的呢?”

老皇帝沒有回答他的話。

他連喘息聲都弱了。

肖寶絡沒有鬆手,力氣反而更大了。

“你該死,”肖寶絡拉布的手也紫了,臉也脹紅了起來,只是他的眼淚不斷地往下掉,連着鼻涕水一直掉在了老皇帝的臉上,“老畜牲,你真的該死。”

寶絡臉上的淚水太多了,糊了他的一臉,這時候,他鬆開了一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和鼻涕,沒想,他這一擦,越擦越多了,他低下頭,又提起了布巾,跟老皇帝說:“老畜牲,你能不能還我娘啊?你把我娘還給我好不好?”

老皇帝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已無喘息,他的雙眼驚恐地張大着,眼白眼珠,此時格外清楚分明……

“娘。”寶絡把布巾扯了出來,他笑着流着淚,嘴裡不斷地叫着他娘,連着叫了好幾聲,也沒人應答他。

他看着牀上毫無動靜了的老皇帝,拿着布巾的臉上的眼淚鼻涕都擦乾了,也擦乾了臉上的笑。

這時,他回頭,看到了一個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人。

他看着那人道:“義兄,我娘沒回來。”

宣仲安走向了他,走到了他的面前。

寶絡抱着他的腰,號啕大哭了起來:“她沒有回來,她死了,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