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舊創

寒意一直往手心裡鑽,蘇陌素的手指都有些凍紅了。可是對堆雪人興致滿滿的人說她,總不好打退堂鼓的也說她。

蘇陌素縮了縮手指,繼續蹲在地上滾雪球。

相比蘇陌素那比蝸牛好不了多少的速度,花清越這邊顯然就成果顯著了。

原本滾雪球就是個力氣活,花清越一個男人自然更勝一籌。再加上他有心讓蘇陌素開心,於是手下動作不停之餘,更是用上幾分內力,就連腳步來回也是跨着風的。

一個較大的雪球已經堆好,花清越將那雪球立在梅樹之下,又轉身看蘇陌素手中的雪球。

比較他面前這個幾乎有了半人高的雪球,蘇陌素那個就頗爲小巧玲瓏了。

比蘋果……

倒是要大一點兒。

比西瓜……

小了不止一點點。

蘇陌素一直在彎着腰推動雪球,技巧上與花清越做得已經相差無二了。

只是稍微多看一刻,花清越就發現了蘇陌素的手指在輕輕發顫。對方細長的手指時不時地回縮一下,可縮了那一下後,蘇陌素又繼續去推。

說起固執來,這姑娘真是比男子好不了多少,渾然不似那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般扭扭捏捏,一點困難就迅而轉身。

可記憶中的蘇陌素就該是這樣子的吧。無論前面有什麼,只要決定了就會繼續前行,甚至不會主動向人求助。

看着臉都有些凍得看不出神情的蘇陌素,花清越心裡有些心疼。

他大步走上前,拉起蘇陌素。

“怎麼了?”蘇陌素有些猝不及防。

花清越本想讓蘇陌素停下手中的動作,想看雪人就他一個人來做好了。可看着蘇陌素即便是站起來,卻還是目光落在地上雪球上的樣子,他已經到了喉口的話就嚥了下去。

花清越把蘇陌素的雙手都放在自己的袖子上,用自己乾燥的袖子把她手中的雪水擦去。

隔着袖子的布料,花清越也能感覺到蘇陌素雙手的冰涼。

他望向地上那個略大的“蘋果”,向蘇陌素提議道:“夫人站的這地方,雪已經被我方纔滾去了不少,再在這一個地方滾雪,能滾起來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不如我們將雪球暫時先挪到那邊去,夫人你用樹枝去打落更多的積雪下來,我來滾好不好?”

蘇陌素看向花清越已經堆好的那個巨大雪球,再望望自己的小雪球,一種自愧弗如的感情便升了起來

她撿起地上的樹枝,往四周望去:“夫君,我去那邊怎麼樣?”

“嗯,都好,你先用樹枝打幾下枝葉,打了以後,馬上要跑開。不然雪會全部砸落到你身上的。”其實花清越想過,用樹枝去打雪也有凍到蘇陌素的可能性,可是如一點都不讓她參與進來,這堆雪人的樂趣想來在蘇陌素心中就要大大降低了。

打落雪和堆雪球兩者的差別,蘇陌素也很是清楚。看着用樹枝去打雪更加危險,但是隻要跑得快,遠不像堆雪球一樣冷。因爲堆雪球的時候,手指是一直直接碰觸到冰冷的雪的。

選定幾處稍微矮一點,又積雪厚重的樹枝,蘇陌素走了過去。她用手中的長長樹枝大力打到積雪上面,甩出去一下後,人就迅速地跑開。

已經堆積起來的雪塊重新被搖開,便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色雲朵落了下來。

雖然這個動作並不費力,但是……

蘇陌素反覆三四次之後,看了下地上並沒有變厚多少的雪,有些鬱卒。

這樣打下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堆夠大雪球呢。

蘇陌素望向花清越,只見他正彎着腰在全身貫注地滾雪球,並沒有望向自己。

一種孩童時候纔有過的僥倖心理溜了出來。

趁着花清越未注意到的瞬間,蘇陌素用力跳了一下,攀了一根矮矮的梅枝,大力搖晃起來。

雖然拉住的只有一根枝椏,而這根枝椏並不細弱,粗壯的旁支搖曳,幾乎是大半樹的雪都被抖落了下來。

與先前那小小飄落的雲朵狀雪塊相比,此時的雪雨纔是真真正正的大雪紛飛。

雖然頭上已經帶上了披風,可是正面這邊依然有不少雪花飄到蘇陌素的臉上。

微微的涼意過來,蘇陌素舔了舔嘴邊的雪花,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沁入心脾。

似乎有些微甜。

“夫人,你在幹什麼呢?”花清越擡起頭,正好看到蘇陌素手裡拉着一根梅枝,而這梅枝上的大部分積雪都已經落下的情景。

看到蘇陌素髮絲眉間的一縷微白,花清越忙制止道:“夫人,將那梅枝鬆了。這樣會打溼你自己的。”

被發現了!

一種被當場抓包的感覺讓蘇陌素忍不住伸了伸舌頭。她“哦”了一聲,有些悵然地將梅枝輕輕地鬆了開來。

花清越站起身,仔細看了下蘇陌素的身上,他有些苦口婆心地勸道:“夫人,我們今日本就是出來玩耍,又不計較時間

。你不必做這般冒進之事,慢慢來就好了。”

“嗯,知道了。”蘇陌素點了點頭,任命地重新拿起了被扔在地上的長樹枝。

見蘇陌素沒有再做那般危險之事,花清越這才低下頭繼續滾起雪球來。因爲蘇陌素方纔那樣做的原因,他手下的動作不禁更快了一些。

用長樹枝又打了幾下積雪,蘇陌素看着那搖搖欲墜、卻就是不落下來的積雪有些不得勁。

對比方纔,這簡直就是一種老太太嚼肉的感覺嘛。

蘇陌素回過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花清越。

沒有想到的是,花清越也正好在擡頭看她。

“夫君,怎麼不做了。”蘇陌素只能暫時將心底的小心思收起,一副十分正經的模樣。

她指着自己先前搖雪的地方說道:“夫君,你去那兒,那兒雪多。”

花清越望了望蘇陌素,確定對方的手沒有扔掉樹枝的想法後,便將手中那已經比西瓜大的雪球放在了最初的第一個大雪球之上。

其實兩個雪球堆出來,已經是可以做一個雪人了。

不過花清越看了看這孤零零在梅樹下的雪人,還是轉身走向了蘇陌素先前搖雪的地方。

他與夫人是兩人一同來賞梅的。那麼這做的雪人,也要兩個纔好。

見花清越已經重新蹲下去做新的雪球,蘇陌素往梅林裡面走了一些。

她攀住幾根梅枝,迅速搖了幾下又迅速鬆開手。

鬆手以後,蘇陌素不忘立即彎腰撿起地上的長樹枝,做出一副纔打落雪花的模樣。

花清越正好擡頭又望向她。

蘇陌素朝花清越點點頭,雙手合攏,放在嘴前向花清越喊道:“夫君,你就在那邊先堆,我多打落一些後你再過來。”

花清越未發現蘇陌素的小動作,於是只是叮囑道:“夫人不要獨自進去太深,就在這附近就好。”

“我知道了!”

話雖然這樣說,可腳下的步子蘇陌素卻沒有停下來。

她嚐到了搖雪的甜頭,再也不肯用樹枝慢慢打雪下來了。只要花清越一個不在意,蘇陌素就迅速扯了幾個樹枝搖了兩下。

雖然因爲害怕花清越發現,她搖的動作幅度和時間都不如第一次,落下的雪也明顯少一些,但 總之比起那個笨笨的辦法,這速度已經算很快了

蘇陌素玩得有些樂不可支。

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長久地放風過吧。

今生,一閉眼一睜眼就成了自己的仇人,接替了仇人的庶女身份、不受寵姨娘等所有不利的一切後,蘇陌素根本就沒有什麼時候是順從自己心意的

心意壓在最底端,首先想的永遠是怎麼樣可以不像前世一樣,不要重蹈覆轍、不要落到同樣的結局。

至於前世,她確實算是個任意妄爲的大小姐了,雖然家世不足以在隨便撞一下都是個官的京城傲視衆人,但就論她父親對她的寵溺來說,足夠她養成任性的性格。

但說起來有些可笑的是,在尚待字閨中的時光裡,蘇陌素雖享受着父親的全部寵愛,卻總是認爲父親隨時會將這些寵愛轉移到那尚未存在、甚至最後也沒出現的嫡子身上去。因此,那些年裡,她也並未完全地放縱過自己。

很多時候的刁蠻只是爲了發泄,對自己不自信,對幼年喪母的發泄。

而爲人妻後,首先是初爲人婦的羞怯,之後就是與對她父親一般的方式。用盛怒、用最大程度的鬧騰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

不過夫君不是父親。

作爲父親的蘇瑞文,在女兒及笄出嫁前的十五年裡,能一次又一次、無條件的包容,但作爲夫君的傅堯平不可能。

妾室進門,送往老宅。

自此,蘇陌素前世擁有過的菱角分明的一生拉開了悲劇的序幕。

輕笑聲忍不住從口中發出來,搖着雪的蘇陌素第一次從心底裡不自覺地發出笑聲。

可她鬆開梅枝,想要回頭揀長樹枝的一瞬,笑容卻是凝固了。

捧着一個大雪球的花清越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她的背後。

無論是他毫不上揚的眼角還是輕抿的嘴脣都表示了他此刻的不悅。

蘇陌素頓時有些心慌。

她的笑容僵了下來,手往下撈了一下,樹枝根本沒能握住。反而是手和腳撞到了一起,整個人崴到到了地上。

“有沒有傷到?”花清越忙扔下雪球,蹲下身去看蘇陌素。

可蘇陌素卻是低着頭,將臉整個轉開來。

是夫君,更是一個大夫的花清越幾乎沒有遲疑地就把蘇陌素的臉強行轉了過來。

他在那雙熟悉的眸子裡看到裡從未見過的慌張和淚意。

花清越頓時慌了。

他見過許多時候有些惱意的蘇陌素,也見過有些傷心的蘇陌素。那些惱怒也好、傷心也罷,不一定每次都是輕描淡寫,也不一定每次都是痛至骨髓。可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沒見過落淚的蘇陌素。

花清越在見到蘇陌素眼淚的這一瞬想不到其他動作,他把她攬入自己懷中,滿是歉疚地說道:“對不起,是我嚇到了你了嗎?”

是,蘇陌素方纔的眼神他如何不熟悉

這樣深至眼底,發至內心的恐懼,因害怕而產生的淚水,花清越曾經在孩童身上見過。

常年被父母責罰,深知毆打的孩童就有這樣的眼神。

或者說,常年被夫婿拳打腳踢的婦人也有這樣的眼神。

是啊,他怎麼就忘記了,雖然他是關心蘇陌素纔不喜她方纔的行爲,可對於他這位夫人而言,曾經受過的否定應該太多太多了。

他不該這樣的。

越是想清楚原因的花清越越是內心愧疚不已,他更緊地抱住了蘇陌素,生怕她會推開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地朝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用那樣的表情嚇你。”

懷中的蘇陌素一直不說話。

花清越也感覺不到她其他的動作。他甚至不敢低頭看蘇陌素到底怎麼樣了。

作爲大夫,他深知有過長年累月創傷的人一旦被重揭傷口,再邁過去是多麼的困難。

而作爲夫君,他無比心疼懷中人的此時的情形。更爲痛心的是,這還是他親手導致的。

蘇陌素能聽到花清越在自己耳邊的道歉,也能感覺到抱着自己人心中的慌亂。

她想開口說,沒事,是我錯了。

可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她想推開花清越,對他笑一笑,把今日的事情遮掩過去,可卻沒有半點力氣。

如果此時的花清越不僅僅是一個見過蘇陌素童年的人,而是一個知道她全部經歷的人,他就會明白,這創傷不是童年的。

這是來自上輩子的、深入骨髓的一種痛意。

整整十五年了,蘇陌素已經重生了十五年,以新的生命活了十五年,可前世那一池湖水的冰澈依舊能透過前世今生,牢牢箍住她的脖頸。

她是害怕了。

她害怕自己再一次重蹈覆轍。

不僅僅是害怕作爲夫君的花清越捨棄自己,更害怕的是,她害怕像前世一樣深愛一個人,爲對方生下一個共同的骨血,而又因爲自己的失誤,因爲她這個母親的失敗,而失去了孩子的生命。

元徽。我的傅元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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