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界交錯的邊關地區,民風總是更爲彪悍一些。在融合了朱國人的詩情畫意和白國人的驍勇善鬥之後,這種民風便自成了一股清奇之風。
“二丫頭,你給我看看我這該死的胸口,怎麼老他孃的發痛。
是不是得了什麼絕症呦?”一個文文弱弱、纖纖瘦瘦的男子坐在“自在館”的桌前,朝那正抓藥的女子喊道。
旁邊的人擠兌他道:“餘兄都自言胸口該死,又豈能不是絕症。既是絕症,莫要耽誤二姑娘時間,且回去躺着去吧。”
“哎,你這皮猴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那纖瘦男子聞言就舞着拳頭衝向那後面說話的男子。
然而,不過三下兩下,這纖瘦男子就被對方壓在了身下。
“餘大哥,黃公子,你們還是起來吧。你們兩個這樣擋着,我怎麼給後面的人抓藥呢?”
女子轉過身,一張俏麗的臉出現在衆人面前。她膚色白皙,俏生生的瓜子臉上,雙眼如同明珠般亮麗,讓人移不開視線。嬌豔的紅脣之上,是那挺拔的鼻樑。烏珍珠般的眼眸旁邊,一顆小小的淚痣綴在那裡,隨着她一顰一笑而靈動。
兩個扭做一團的男子見到女子這面容,頓時都呆滯了。
先說話的依舊是那瘦臉男子,他罵了句:“他孃的,二丫頭這樣子,見了那麼多次,每次都還是讓人心癢癢的。”
“輕浮!”那黃姓男子身材其實長得五大三粗,是個彪壯大漢。但說起話來,卻一直是這樣文縐縐的語氣:“二姑娘這是窈窕淑女,君子才能求。你這樣的粗鄙之人,就莫要老來‘自在館’了。”
女子瞧着兩個人又鬧做一堆,只能搖了搖頭,轉過身繼續抓藥。
她身後其實倒也沒有多少真正急切的病人。因爲邊關的人都知道,這自在館是個館主自在的地方。三個月前,自在館還是個飯館。半年前,自在館是個布莊。再一年前,自在館是個學堂。
這館主和他的徒弟二姑娘,雖然都長得極好,讓人看着就心生歡喜。但他們懂得的東西太多太雜,反而沒有幾個人敢特別相信了。
來自在館的也就都是一些自在人。小病小痛不擔心耽誤出問題,這纔來館裡抓藥。當然,還有一部分,就是純粹爲人而來的。
爲人而來的,可不僅僅是爲了這自在館裡的二姑娘。
鬧騰的男子離開後,一個扎着兩根漂亮大辮子的姑娘走了進來。她看到抓藥的二姑娘,便朝對方揮手說道:“二妹妹,你快過來。”
二姑娘見到大辮子姑娘,眼角的淚痣往上挑了挑,心想,這可是比先前兩位還要難纏的人物了。
只見那大辮子姑娘伸手就拉住二姑娘的手,把她扯到自己面前坐了,然後一臉興致勃勃地說道:“二妹妹,你喜歡的應當是那種文武全才的吧?之前我跟你說隔壁城的郡守是以前的武狀元你不喜歡,對面白國有個文狀元你也不喜歡。這次這個你保準喜歡!”
二姑娘揉了揉眉心,答道:“於姑娘,我說了,我是不想嫁人。”
“叫我鐺鐺。”大辮子姑娘於鐺鐺嘟起嘴說道,“哪個女人不想嫁個如意郎君,說不想嫁都是沒有遇到可心的。就我們那夕雲公主,從白國回來的時候那叫一個迫不及待、寧死不再歸白國。可不就換了個人來接,見白國新帝那麼器宇軒昂,不屁顛屁顛又去了嗎。”
二姑娘卻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夕雲公主再回白國,恐怕根本就不是自願的。白國先前放夕雲公主回朱國,顯然是打的是交換那守了寡的大皇子正妃白國明月公主白月戈的主意。
然而就在夕雲公主去了白國以後,守寡的大皇子正妃便傳來病逝的消息。這當中,顯然是隱瞞了當今陛下不想留下後患,寧願犧牲夕雲公主也不願意放虎歸山的想法。
而妹妹死在朱國的白國皇帝,會不會好好待朱國皇帝的姐妹,那就真是可想而知了。
於鐺鐺可不懂得政局中的事情。她只知道面前的二姑娘,就連手上的皮膚都白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看得她心裡酸不溜丟的。
帶着哀求的語氣,於鐺鐺朝二姑娘說道:“好妹妹,你和你師父隔着輩分呢,他再好你也不能喜歡。”
二姑娘有些哭笑不得,解釋起了她說過八百遍的話:“我與我師父就是師徒關係。我對他,沒有你那樣的愛慕之心。”
“是嘛,我是愛慕你師父。我覬覦你師父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於鐺鐺一臉苦惱地擡頭看向二姑娘,說道,“可每次你師父見到我就像老鼠見了耗子,躲得影子都看不到。”
“二姑娘,你早點嫁出去吧。等你嫁出去了,這自在館就只能你師父自己出來待客經營了。到時候他就沒辦法躲我了。”於鐺鐺說着就拉着二姑娘的手搖了搖。
二姑娘笑起來,說道:“於姑娘,你也知道我師父出來得少,所以如今尋他的姑娘也不多。若我真嫁出去了,以後師父天天在這自在館裡同其他姑娘說話,那你可受得了?”
“啊,那不行。可是我就算修個高樓,你師父也不願意住進去啊。還有,叫我鐺鐺。”於鐺鐺眨巴着她的大眼睛,裡面強行擠出兩滴淚水來,“好妹妹,你幫我想想主意。”
二姑娘與這於鐺鐺也是相識算很久了。從她到了這邊關,跟着師父開了這“自在館”之後,這於鐺鐺就是個常客。
不管他們是做書院還是開布店,賣首飾還是賣藥材,於鐺鐺都雷打不動地隔三差五要來一趟。而且每一趟,都會給二姑娘說各種英俊瀟灑、器宇軒昂、才華橫溢、武功出衆的男子。
這一次的於鐺鐺顯然又是準備充分。儘管二姑娘給她說了利弊,她還是十分不死心地說道:“好妹妹,我帶你去看看。你就看一眼。說不定,就是你的良人呢?”
“我還得煎藥呢!”二姑娘不爲所動。
“那我等你。”於鐺鐺很堅定地答道。
“要大晚上去了。”二姑娘繼續說道。
於鐺鐺則表示自己毅力卓然:“我陪你整宿。”
“真這樣優秀,大晚上都要等着見我一面?”二姑娘表示十分質疑。
於鐺鐺甩了甩她的兩根大辮子,有些顧左右而言他:“好了,我來幫你吧。我幫你碾藥好不好?”
“別別別。”二姑娘忙攔道。
於鐺鐺又去拿其他的:“我來煮水。”
“你可摔了我不少罐子了。”二姑娘一把把罐子搶了回去。
於鐺鐺終於找到了一個她能做,且二姑娘不那麼反對的事情:“我給你專門扇藥總行了吧。不扇火,就用扇子把藥扇冷。”
雖然現在其實已經是十月的秋日,但二姑娘覺得這總比做其他事產生的破壞小。
自在館客人少,但每次抓藥都兼顧了熬藥的事情,所以折騰下來,到真的已經有些夜色降臨了。
於鐺鐺迫不及待地拉着二姑娘跑出自在館,到了一個橋下。
她擠眉弄眼地指着橋上說:“等等,再等等。每次這個時辰,那人都會出現。”
“搞半天,你是偷看到的啊?”二姑娘望向於鐺鐺。
於鐺鐺心虛地低頭看自己的大辮子,她每次和二姑娘在一起,都不願意看對方。眼睛比自己的美,皮膚比自己的白,胸也比自己的大,就連屁股,也格外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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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麼知道人家文武雙全的?”二姑娘有些無可奈何地戳了一下於鐺鐺的頭。
於鐺鐺捂住腦袋,皺着一張臉擡頭看向二姑娘:“我聽人說的。不過,他長得好,是我親眼所見的。真的。”
二姑娘卻不想陪於鐺鐺胡鬧了,她轉過神,就往來路折回去:“好了,鐺鐺,我要回去了。師父我不跟你搶,真的。”
於鐺鐺死拉硬拽住二姑娘的手,喊道:“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如果不是我這個人堅貞不二,見到他的時候也要變心了呢。真是曠世美男啊!”
二姑娘指向橋上,說道:“我沒有見到曠世美男,只見到了空曠的橋。”
“再等等,他每天都來了的。”於鐺鐺可憐兮兮地看着二姑娘。
二姑娘的頭髮都比她的柔順,只不過幸虧二姑娘頭髮不如她密。所以她能扎兩根大辮子。
“你多好看,我覺得只有那樣的長相才配得上你。”於鐺鐺伸出三根手指,表明心志,“我發誓,我說的真心話。”
二姑娘嘆口氣,拍了拍於鐺鐺的肩膀,同她說道:“鐺鐺,我跟你說句實話,我是真不想找夫君。我心底的那個人……”
“來了來了,二妹妹,快看!”於鐺鐺死命地搖擺着二姑娘的胳膊,讓她扭過頭去看。
二姑娘轉過身,看向橋上。
月光之下,一座青石面的橋上,一個墨色衣裳的男子提了個酒壺有些步履踉蹌的走上來。
他身形頎長,氣質如何全被那酒味衝得消失無蹤。
“是個酒鬼。”二姑娘有些嫌棄地轉過身說道。
於鐺鐺卻是看呆了眼睛,她喃喃地說道:“月光之下,更好看了啊。他的眼睛,比你半點也不差啊。你的眼睛又大又黑,眼角一顆淚痣更添三分柔情。他卻是一雙眼睛深邃如池,睫毛跟羽毛扇樣的,好長啊!”
二姑娘下意識回過頭再看向橋上的男子。
那男子半靠在橋上,正拎着酒壺往自己口中倒酒。酒水順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顎流下來,浸溼了他的衣裳。
待吞下這一大口酒,男子放下酒壺,平望面前的景色。他面容果真十分俊俏不凡,一張臉如同女子般細嫩光滑,雙眼中恍若一整潭的池水,讓人看不到盡頭。
雖然是自下往上看,但二姑娘卻真的能看清楚男子那長長的睫毛,她甚至能感受到手指從那睫毛上輕撫過是何種的感覺。
“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橋上的人又大飲了一口酒,他聲音有些嘶啞地念道。
於鐺鐺拉着二姑娘的手,疑惑地問道:“這人口裡唸的是什麼啊?”
她聽清楚了對方的話,但不明白意思。
二姑娘望着橋上的人,答道:“是和離書。妾不過蒲柳之姿,卻蒙君錯愛,嫁入君府。原以爲與君有三世之緣,卻不想緣淺如斯,今生難盡。”
“後面呢?”於鐺鐺覺得這段話雖然聽起來很好聽,但是她知道其實是在說很悲傷的事情。
二姑娘接着說給於鐺鐺聽:“良緣天成,自是相和相美。然無良緣,強留相對相忿。既已二心,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
“所以就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了?”於鐺鐺覺得聽完以後更難過了,這個和離書分明就不是一副該分開的模樣啊。
二姑娘正要回答於鐺鐺,卻只聽到橋上的人對着她們喊道:“不是這樣。”
於鐺鐺回過頭,朝上面問道:“那是怎麼樣的?”
“是願夫君相離之後,沐浴彈冠,重振乾道,巧娶傾城國色,添得子嗣雙全。妾亦當重梳嬋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宮之主……”男子舉起酒杯又引了一口,才望着下面的人說道,“然後纔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他的眼睛早就被酒意已經撐得有些朦朧。橋下那兩個姑娘,一個扎着一對大辮子,另一個就是普通的裝束。但這個裝束的普通得卻讓人移不開眼睛。
“你也覺得我們二姑娘很漂亮對不對?”於鐺鐺看到橋上男子的愣神,高興地朝他喊道。
男子擺擺手,答道:“漂亮的我見過很多。只不過,你們二姑娘,讓我想起,想起……”
他沒有說完,就大飲了一口酒,然後轉身離開了橋旁的墩子。
於鐺鐺沒有想到對方就這樣離去,她拉住二姑娘的手,一臉情急:“你說他這人是什麼意思,怎麼話不說完啊?”
二姑娘沒有回答。
橋上一個酒瓶碎裂的聲音突然傳來。
於鐺鐺被嚇了一大跳,她滿臉詫異地望上橋上:“怎麼了,這是摔了還是?”
於鐺鐺想轉過頭跟旁邊的二姑娘說話,卻發現對方已經邁步走上了石橋。
石橋之上,青衣的傷心人匍匐在地上,他伸出手要去抓前面的酒壺。但酒壺已經破裂了,只有一片瓷片上還有些酒水。
他還是伸手要去抓。
二姑娘走了過去,蹲下身來。她撿起了那片瓷片。
青衣男子看向二姑娘。
二姑娘亦回望着他。
“我不想沐浴彈冠,不想重振乾道,不想娶傾城國色,不想添子嗣雙全。”男子伸着手對着二姑娘。
他見二姑娘垂下眉眼,便坐起身,自行往後靠着。他倚在橋面上,看着天上的明月,自言自語:“我想要的,不過是我夫人而已。”
二姑娘的裙角從男子手邊拂過,他手指動了動,似是想抓住,最後卻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見不到的時候想念,見到的時候,卻發現那想念已經在骨髓心口生出一根參天大樹,每一刻都是煎熬的痛。
“喝口水吧。”
那緊閉的雙眼立刻睜開,只見那張俏麗的臉就在眼前,她眼角的淚痣那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