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的馬會蘇陌素是沒有帶知書、知畫進去的。馬會中,除了幾位皇子帶了人在身邊以外,其餘的人都是單獨一人進場。
因此,馬會中的那場算計,蘇陌素想得很清楚。只要其餘人不說,此事便不會那麼快傳開。杜府的提親,也只能算是尋常的提親而已。只要父親願意拒絕,這婚事就一定能拒絕。
有些讓人遺憾的是,這次蘇陌素的肩膀傷得很重。十天時間過去了,她依舊不能擡起手寫字撫琴。
左右是在家中靜養,不能寫字便不能吧。蘇陌素背靠着自己院中的小亭欄杆坐着,將手中的《鍼灸圖經》又翻了一頁。
“小姐,不如奴婢給您讀吧。您手傷未愈,這樣勞累不妥。”知書心裡十分內疚,如果當日她跟着小姐去了馬會,也許小姐就不會受傷了。
“這有什麼勞累的,知書你太誇張了。當日我在羅鬆村,什麼事不是自己在做?”蘇陌素察覺到知書的心思,便將書放下。
她安慰知書道:“不要放在心上,當日即使你在,也什麼都改變不了。”
知畫站在蘇陌素的另一側,她聽了蘇陌素的話,連連點頭:“小姐說得對。知書,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真去了馬會,你這身板,哪裡能拉得住發了狂的馬。”
“知畫!”知書低聲喝斥了一聲。
知畫忙一臉緊張地看蘇陌素。
蘇陌素望了一眼兩人的神情,如何會想不到,定是二人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
“小姐……”知書看瞞不住了,正準備向蘇陌素和盤托出,卻聽到那邊有人聲在喊二小姐。
是小王氏身邊的芳菲。
芳菲疾步走進亭中,對蘇陌素俯身行禮:“二小姐,夫人請您去一趟正廳。”
蘇陌素站起身,領着知書和知畫往正廳去。
芳菲走在前面,她神情略微有些掙扎。二小姐幫過自己一次,今日之事,自己提前跟二小姐說一句,應該不成問題吧?主要是外面也傳得沸沸揚揚了。
“二小姐。”芳菲聲音壓低了一些,“是杜府來人了。”
蘇陌素神色未變,語氣平淡地問道:“是何人?”
“是杜家少爺。”芳菲又補充道,“杜少爺帶了不少禮物過來。”
蘇陌素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臉上神情卻依然沒有什麼改變。她心中暗自思忖:杜凜凜自己跑過來是什麼意思?若是提親,他肯定是不能跟過來的。
很快,蘇陌素就到了正廳門口。她只聽裡面有女子的嬌笑聲傳來:“杜少爺謬讚了。”
竟是曹姨娘的聲音。
蘇陌素邁進廳中,果然看到她親生姨娘柳如煙也坐在席間。
相較曹姨娘的花枝亂顫,柳姨娘則顯得淡然許多。杜凜凜身後的丫鬟將一個錦盒放到柳姨娘面前,她也只是回了句平常的客套話。
“母親。”蘇陌素先向小王氏行了個禮。
“二小姐來了。”曹姨娘和柳姨娘都一齊站起來迎蘇陌素。
小王氏笑着指向杜凜凜:“陌素,今日杜少爺是專程來探望你病情的。”
蘇陌素轉向杜凜凜,行了個謝禮:“多謝杜少爺。”
杜凜凜則連忙站起來回禮:“陌素妹妹客氣了。”
聽了杜凜凜的話,蘇陌素眉間微微皺了一些。只是擡頭時,她又已恢復到波瀾不驚的模樣。
杜凜凜此次前來,卻是有所想法的。他見蘇陌素不再開腔,便朝小王氏恭敬地道:“家姐有幾處琴韻上的事情,讓我代爲詢問下陌素妹妹,不知能否借琴一用?”
小王氏望了一眼蘇陌素,笑着答道:“自然是無妨。只是這正廳也無琴臺,不若讓芳菲領着杜少爺去園裡的亭子處。那裡撫琴按弦很是方便。”
“多謝蘇夫人。”杜凜凜得到了應允,又忙彎腰行了個禮。
蘇瑞文的官職是在杜將軍之下的,小王氏連着受了杜凜凜幾次謝禮,心中也頗有些思緒。
莫非那傳言是真的?
小王氏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了一跳。若杜府是真的有心,這蘇陌素倒真是有福了。小王氏只覺得自己今日的行爲,也算得上是對蘇陌素當日之事的投桃報李了。
可事情顯然不像小王氏想的那般簡單。
蘇陌素見到杜凜凜身邊果然沒有其餘人,心中隱隱產生一個揣測。
果然,見芳菲主動退開了一些,杜凜凜便開口道:“今日前來,其實是想跟蘇姑娘道歉的。”
蘇陌素並不想答話。方纔杜凜凜在正廳中口口聲聲喚自己陌素妹妹,如今無其他人便換成蘇姑娘。顯然他此番前來,並不是真正在爲自己考慮。
“蘇姑娘,過幾日,杜府便會來提親。”杜凜凜有些不好意思直視蘇陌素。
他那日見周雲端對蘇陌素那般關心,便有些揣測是否二人是兩情相悅。他被姐姐逼得在二人中橫插一腳,着實有些不夠道義了。
“蘇姑娘,是我對不起你。”杜凜凜原本想開口的是另一件事,可他一想到自己的行徑,便無法全盤托出了。
“雖然我很多方面都不如周大哥,但是,我杜凜凜今日在此承諾。周大哥能給你的,我也會努力給你。無論家中怎麼說,正室之位,我一定會給你的!”
聽完杜凜凜的話,蘇陌素便知道自己果然是猜對了。
想讓杜凜凜娶自己,這只是杜微風一個人的想法,並不是杜府的想法。
杜微風想的是,杜凜凜娶了自己,周雲端那,她就少了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可是,這樣的緣由,杜微風怎麼可能跟杜將軍、杜夫人說。即使她說了,杜家依然不會同意。
周雲端確實算得上京城的青年才俊,可他的官職,周家的家世,怎麼也不可能與驃騎將軍府相提並論。周雲端娶杜微風,恐怕杜家都只覺得是女兒低嫁了。更遑論要爲此賠上一個兒子?
杜凜凜是什麼身份?
他是京城唯一一個年方二十的都尉,更是杜將軍唯一的嫡子。
她蘇陌素不過是一個從三品的光祿寺卿家的庶女。就算是當妾,恐怕杜府都要考慮又考慮。
“杜少爺說得這般信誓旦旦,就不怕風大閃了舌頭?”蘇陌素望了一眼擺得端正的六絃琴,卻坐到了欄杆邊。
杜凜凜臉頓時有些漲紅,他自己也知道此事十分困難。如今家中已經亂成一團。姐姐死活要讓自己娶蘇陌素,孃親和爹爹卻根本瞧不上蘇陌素的身份。
說是當正室,他與姐姐都覺得,還有三分可能打動蘇陌素。可若是當妾,憑什麼放着一個正三品的侍郎夫人不當,要來當他一個從四品的都尉妾室呢?
杜凜凜張了張嘴,又閉上。他擡手拭了拭額角的汗水:“蘇姑娘,我會待你好的。即使進門的時候,不能是正室。我也不會再娶正妻。若你能一舉得男,到時候他就是杜家的長孫,你也能母憑子貴,扶正做夫人。”
雖然覺得難堪,杜凜凜還是把杜微風交代的話全部說了出來:“如今京城都知道了當日馬會上的事情,你與別人議親,難免被人看輕。可我知道真正的事由,絕不會待你有半點看輕。”
“姐姐也會對你心中有愧。到時候你嫁入杜府,既不用擔心婆媳之間生隙,更不用擔心姑嫂之間難處。”杜凜凜終於將所有話全部說完,他舒了一口氣,看向蘇陌素。
蘇陌素卻是面色淡淡地只回了他一個“哦”字。
杜凜凜不得不又重振旗鼓,再一次勸說:“蘇姑娘,我此番話句句屬實,絕對不會失信於你。若你不信,我還可以指天發誓……”
蘇陌素終於擡起頭看了杜凜凜一眼。她嘴角噙了三分笑意,眼中卻滿是寒意:“杜少爺說得可比唱得還要好聽。你自小就跟在你姐姐身後,事事都以她爲先。如今人生唯一一次的婚姻大事,你也全盤維繫在你姐姐的所想所喜上面。試問你這樣的人、你這樣的性子,憑什麼給我承諾?”
“你又能給誰承諾?無論何事、無論何人,最後與她杜微風的所想所喜有半分衝突,恐怕你都只能說上一句,我對不住你罷了。”
蘇陌素的話說得凌厲且不留情面,但句句都說中了杜凜凜的心事。杜凜凜稍微一回想,便能想到前幾日他在家中讓出的翡翠獅子。那獅子,他親自去尋來的翡翠,找了工匠,雕了數月纔出來。他真是從未這樣中意過一樣東西,可姐姐喜歡,他也只能讓了。
“蘇姑娘說得確實沒錯。”杜凜凜苦笑一聲,“我確實是這樣的性子。可恰恰也因爲我是這樣的性子,所以提親之事,我縱使有心幫你,卻也無力爲之。”
蘇陌素不再看杜凜凜。她已失敗過一世,用自己的寬容、自己的軟弱換得了子夭、夫離、己喪的結局。重活一世,她是要活得更好的,而不是要重蹈覆轍的。
杜凜凜此時是難受,可他的開懷是要建立在踐踏蘇陌素的人生之上的。任憑誰,也不會將自己送上,只爲捧一個無關痛癢的人開懷。
這種甘爲人踩的事情,只會發生在一種時候。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