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季應承看着蘇陌素的時候,總會產生一種其實自己有病的感覺。
因爲他總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看自己才八歲的小表妹。看她吃飯、看書、歇息,甚至連她玩手指頭,也看得一本正經。
其實蘇陌素並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是季應承覺得,他好想看她哭一次。
是的,就是這樣的想法,讓季應承覺得自己大概有病。
他是季雲堂的獨子,家中叔伯也都是生的男丁。唯有在平城曾外祖家纔有幾個小表妹。表妹中,嫡出的蘇清淺和蘇追月都養在自己孃親面前。只有早晚請安時,她們纔會來趟老祖宗面前。
同季應承一樣,養在老祖宗跟前的唯有一個庶出的蘇閉月。
想起蘇閉月,再看看面前的蘇陌素,季應承簡直覺得自己的觀念徹底被顛倒了過來。
比起蘇陌素,蘇閉月簡直就是一個淚水做成的表妹,比那清晨的花瓣還要擠得出水滴。
花謝了,一雙丹鳳眼蓄滿淚水。兔子死了,丹鳳眼瞬間籠上薄薄水霧。就連經書抄錯了,一顆淚水也暈化了其餘的字跡。
但反觀如今和自己同坐馬車中的蘇陌素。
舅父將她推到自己面前的時候,他看到她眼中的傷心明明那麼濃郁,卻沒有半顆眼淚掉下來。舅父拂袖而去時,那跪在門口,哭得梨花帶雨的據說正是陌素表妹的親姨娘。可陌素表妹只是將那姨娘扶起來,還勸了她,簡直像送去受罰的人不是她一般。
“籲——”馬車突然停下來,望着蘇陌素的季應承沒有防備,頭便結結實實撞在了馬車壁之上。
痛意讓他瞬間回過神來,掀起簾子便走了出去:“竹韻怎麼了?”
看季應承走了出去,馬車內的蘇陌素也是鬆下一口氣。
離開蘇府後,季應承總是觀察自己,蘇陌素當然有所察覺。她反省良久,總覺得是因爲離開前與蘇蔓玖一場爭執惹的禍。
“二妹妹此去平城,可要多多保重。只可惜二妹妹身邊難有一個貼心人。這般落難之時,連個跟隨的婢女也沒有。”蘇蔓玖早就知道平城來信詢問老宅失火之事。如今蘇陌素被推了出去,她心中最是暢快不過。
蘇陌素卻也不懼蘇蔓玖的言語嘲笑。在她看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種當面嘲笑反而最不需要提防:“妹妹自然不比姐姐有福。身邊之人、不在身邊之人,一個個都忠於姐姐。”
“只是盼那些忠心要長長久久纔是。”蘇陌素最後一句的時候,有意望了一眼蘇蔓玖的身後。當日貴蘭坊簪子之事,其實蘇陌素憑藉的是前世記憶。但蘇蔓玖卻未必這樣認爲。
蘇陌素收回思緒,望向馬車那被風吹動的簾幕。
她當日那般回答蘇蔓玖,一是有意引導蘇蔓玖懷疑身邊的婢女。重生之後蘇蔓玖步步緊逼,蘇陌素自是要回敬她一番。
另一則,當然是因由四下無人。但觀季應承的表現,或許他無意間聽到了這番對話。
“陌素表妹。”季應承突然掀起簾子。
蘇陌素髮現季應承袍子袖口處有些深色的水痕:“表哥,外面下了小雨?”
季應承卻是搖了搖頭,他的神情有些嚴肅:“表妹我們得先回一趟城。”
蘇陌素十分詫異,方纔突然勒馬,這會就要掉頭,莫非是平城那邊有什麼口信:“是老祖宗那邊?”
“不是。”季應承感覺到面前的表妹有些緊張,便又鑽進馬車之中。
他從懷中掏出手帕,將手上的水痕擦了擦,又伸手摸了摸蘇陌素的頭:“陌素表妹,你別害怕。平城並沒有口信傳來,只是方纔、馬車撞到了人。”
“啊?”蘇陌素沒有想到是這個緣故,她驚訝地站起來,腦袋便撞到了馬車的頂上。
季應承連忙替她吹了吹,又按着她的肩膀坐好:“陌素表妹,你別擔心,我們現在就回城找大夫。只是表妹,我要把那人擡上來,你要受擠一段路程。”
蘇陌素並不是真正的孩童,又豈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還在意享受。她乖巧地挪到一邊,任季應承和竹韻把那受傷的男子擡上馬車來。
只見那男子面容慘白,周身都是溼漉漉的。蘇陌素將腳往旁邊挪了挪,卻是看到男子的鞋上都有補過的痕跡。
因由犯了錯的緣故,竹韻駕馬愈發急切起來。整個馬車車廂被顛簸得搖搖晃晃的。
此時季應承倒再無心思觀察小表妹了。他終究也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人命關天,讓他心中很是忐忑。
整個馬車之中,反而最鎮定的是蘇陌素。
她並不懂醫術,但她前世的唯一骨血傅元徽是死於溺水。馬車顛簸中,那躺着的男子竟接連吐出幾口水來。這分明是才溺過水的症狀。
“籲——”馬車又是急急停住。所幸季應承雖然心中慌張,卻還是謹記身邊有個表妹。他聽馬突然嘶鳴,將蘇陌素一把拉入懷中死死護住。
雖然季應承自己頭又撞上了馬車壁,蘇陌素卻只是磕在了他的胸口,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季應承和竹韻兩人急急將男子擡入醫館,蘇陌素也下車跟了過去。
“並不嚴重,開幾服藥就好了。”大夫起初見兩人擡進來一人,心中也十分焦慮。可是觀被擡之人面色已漸漸紅潤,再把脈又尚算平緩,便安慰他們。
季應承和竹韻卻仍心中慌張,拿了藥方,只在附近尋了客棧住下,不敢再繼續趕路。
戌時將至,季應承端了飯菜給蘇陌素吃,自己卻是怎麼也不下筷夾菜。
蘇陌素看着他面色鬱郁,便開口勸解道:“表哥,大夫也說了對方並無大礙,你還是不要太過擔心了。”
季應承放下筷子,又去摸蘇陌素的頭:“陌素表妹你不要害怕,表哥在你身邊。”
蘇陌素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此時明明更害怕的是面前的季應承。她索性放下飯碗,拉了季應承到那男子休息的房中。
竹韻正守在對方牀前,見季應承過來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少爺,是竹韻惹了大禍。若是這人死了,少爺就把我交給官府吧。”
“竹韻,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獨自面對官府的。有什麼事,少爺我陪你!”其實竹韻比季應承還要小上兩歲。但因由是季應承奶媽的幺子,便自小跟在他身邊。
見身邊這二人已經是惶惶不已,蘇陌素只得開口轉移他們心思:“表哥,這是什麼?”
季應承轉過身,見表妹直勾勾地盯着牀上的陌生男子,連忙上前用手遮住蘇陌素的眼睛:“陌素表妹,不要這樣直視其他男子。”
說完後,季應承又察覺到是自己謹慎太過,於是有些赧然地放下手:“你長大後,可就不能這樣了。”
“表哥,你看他脖子上好奇怪。”蘇陌素執拗地指引季應承看過去。
牀上躺着的男子已經被竹韻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他雙目緊閉,一副仍舊昏睡的模樣。但他脖頸之處,卻露出一圈清晰可見的淤痕。
“這!”季應承頓時大驚失色,卻又聽到蘇陌素繼續在一旁好奇地問話。
“表哥,這人起初爲什麼渾身溼漉漉的,在馬車上時,還一直往外吐水?”
竹韻首先反應過來,他有些欣喜地喊出來:“少爺,他是一心尋死!不是竹韻撞上他,是他刻意來撞我們的!”
季應承也想到了這點,他氣得將那牀上男子的衣襟拎起:“你爲何要這樣害我們!你分明醒來了罷!”
那男子見已被識破,便不敢再裝。他一個七尺男兒雙膝跪在地上痛哭起來:“我一心求死,卻不想三番四次還是沒有死成。這位爺,您乾脆打死我吧!”
季應承憤然地將對方領口鬆開,拉了竹韻和蘇陌素就要離開房間。
那男子卻是衝他們的背影連連磕了幾個頭:“聽爺口音,是平城人。若是爺以後遇到東門口賣豆腐的張氏,便替我捎言一句,說是兒子不孝,先她去了。”
聽了那東門口張氏,竹韻卻是有些印象。他是個小廝,平日裡替季應承出門採辦居多。那張氏做的豆腐十分嫩滑,他從六歲起,就時常替季應承買回來。
那張氏長得頗顯老態,性子卻是極好。知道竹韻是個小廝,平日裡都是替主家採辦。只要剩些豆腐,張氏總要送予竹韻吃。雖日後,竹韻大了,也漲了月錢,但張氏的善良,他卻是記在心裡。
竹韻正想開口,卻聽身邊有人先一步問道:“你既然如此捨不得母親,又何必三番四次尋死。讓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便是孝道嗎?”
蘇陌素正是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元徽,喪子之痛,豈能輕易抹平。她忍不住責問男子。
那男子卻是嚎啕大哭:“我如何不想侍孝於母親牀前,我是不願意她晚年不得安寧。我主家命我送幅古董字畫到千城來,我路途遇到有個老婦在打罵孩子。孩子的手被打得紅腫不堪,我心有不忍,便上前勸了幾句。”
“卻不想那老婦性子潑辣,見我開口,反而打罵於我。我不願與個婦人打鬧,只得連連往後退。連退數步後,那老婦竟將我一把推入了河中。字畫被河水打溼,已經完全不成形狀了啊!那古董可是大家王凌志的《秋霜圖》,主家曾開價一千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