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長年燃燭火,連空氣裡都帶着燭油的味道,說不上好聞還是難聞,尤其是沉浮在浸潤着薰香的空氣裡,只是平添了一股沉悶的威壓。
左廷思已經在殿內跪了好長時間,左右宮人屏退了一部分,剩得不多,他卻依舊覺得如芒在背。
他年紀不大,世家出身,近兩年頗得皇帝信任,這才坐上光祿勳統領之位,負責守衛皇宮內宮殿門戶。
不少世家出身卻混的不盡人意的子弟見到他大多會既不屑又不甘,但同時也帶着萬般不願的恭敬遵從。朝堂內外誰不知道,左廷思現在是個萬般招惹不得的主兒,就連得寵的皇子們見着了也得熱絡喚上一聲大統領。
如今這位大統領卻切實體會着“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他低垂着頭,殿內落針可聞,逼得他也不由得放輕了呼吸。
又是一炷香時間過去,皇帝終於放下手中的東西,眼睛銳利地看向筆直跪着的左廷思,
“愛卿,這份名單,你可敢保證是真?”
左廷思朗聲應答道:“臣願意擔保。”
“嗯。”皇帝緩緩地站起身,“六皇子是朕之親子,如今單憑一份名單就認定謀逆,實爲不妥。”
左廷思道:“臣有一證物,請陛下定奪。”
他伸手入袖,翻出被一方錦帕包裹嚴實的物什,雙手呈給皇帝。
錦帕是再普通不過的繡帕,除卻繡工精巧了些,並沒有什麼出彩之處,只是裡面那東西——
皇帝眼裡射出寒光,寒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陛下,臣奉命調查河湟一帶兵器倒賣案,涉案一干官員:知府孫義,同知徐開文,通判蘇文吉,俱對倒賣一事供認不諱,但倒賣所得入賬卻去向不明。臣深感茲事體大,唯恐生變,特押解幾人先行回京。”
左廷思深吸一口氣:“歸京途中,臣遭遇了此生見所未見之事。孫義與徐開文皆遭暗害,死法詭異,毫無線索可查。臣內心惶恐,深感有負聖恩,遂日夜逼問於唯一逃過此劫的蘇文吉。”
“哦?”皇帝急問:“他說了麼?”
“陛下開恩,臣罪該萬死”,左廷思叩首道:“蘇文吉開口前,曾派遣押解兵士喚臣前去,可是......等到臣過去時,蘇文吉卻已經被殺害。”
“守衛的兵士呢?”
“皆被殺害。”
皇帝“哼”了一聲,“好大的本事啊。”
左廷思低了低頭,道:“陛下息怒。臣當時立刻派人沿各路追查,卻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返回查看蘇文吉屍體的時候,在其靴子夾層中發現了名單,後尋到其內衫裡側還縫有一暗袋,裡面裝着的則是此物。”
皇帝端詳着手裡的物件,不知道在想什麼,久久沒有言語。
左廷思察言觀色,道:“陛下與六皇子父子情深,臣心中亦有疑慮,只是證據擺在眼前不敢胡亂揣測......陛下何不向六皇子求證一番?”
皇帝內心亦十分掙扎,他緩緩踱了幾步,再度看向那個東西,終究下定決心道:“朕不相信淮敘會做這種事......廷思,隨朕出去一趟。”
左廷思只得應了。
若說當今皇帝,那也算得上是枝繁葉茂,鳳子龍孫數十位,其中亦不乏佼佼者。可是若說哪位最得帝心,朝堂上的大臣卻又都摸不着頭腦。
站隊這種事,歷朝歷代都有,雖說是眼力活兒,可是隨機性也不是沒有,而且皇帝雖則年近半百,身體不如從前,卻依舊還算矯健,因此聰明的臣子明裡都是隻表衷心,對待幾位皇子的態度也挑不出一絲不同來。
但是左廷思待在皇帝身邊久了,又得信任,連河湟地區的重案都派遣他一個光祿勳去辦,這可是本朝獨一份的聖恩,一來二去,左廷思心思也活泛起來。
今天上交給皇帝的那件錦帕包裹的物件,他其實是見過的。
那還是一年前,殿試三甲新科及第,皇帝那天尤其高興,對着滿朝文武直言:“朕得三位愛卿,如虎添翼。”
於是滿朝皆是奉迎恭賀之聲,只六皇子橫眉站立,不發一言。
皇帝自然也注意到了,他這兩年有意讓幾位成年皇子朝堂聽證,以便考校其才學之能,治國之略,六皇子一直也深得他讚揚,此時見他似乎並不和其他人一般欣喜,他也覺得奇怪。
“淮敘,你可是有什麼不同的看法?”
皇帝是想什麼就問什麼,誰知這話一問出口,周遭所有目光便都集中到了六皇子身上。
所有人都是不動聲色,氣氛卻一瞬間變成了一根繃緊的弦。
六皇子淮敘跪地懇切道:“兒臣深感無用,辜負父皇的一片苦心,今日父皇一言,倒叫兒臣實在是愧疚難安,又是後悔又是痛恨,後悔此前未曾認真聽學,痛恨自己才學寡陋不曾爲父皇分憂。”
皇帝聽了此話,目光難得帶了一絲父親般的慈愛:“淮敘心思純摯。”
他手指了指新科狀元,笑道:“誰說皇兒不曾爲朕分憂,沒記錯的話,溫愛卿一開始可是皇兒推薦之人。”
那位年輕的狀元郎朝皇帝叩首,道:“叩謝陛下天恩”,又起身朝六皇子拜了一拜“承蒙六皇子不棄。”
六皇子微笑着應了,手卻不自覺地磨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
皇帝目光跟着落在那枚扳指上,看向六皇子的目光更多慈愛,輕聲道:“這還是你週歲的時候朕給你的。”
六皇子舉起手看了看,笑道:“是,平日不敢戴,怕給磕壞了——”
皇帝也笑着點頭,“是該珍重,此物可說是朕生平最珍視之物。”
此話無異於驚鳥入林,投石進水,四皇子淮霖面色登時陰沉了起來,其餘幾位皇子的臉色亦有幾分耐人尋味。
左廷思想到這裡,再想到自己在蘇文吉內衫發現這枚扳指時,更覺冷汗重重。
此事疑竇不小,兩件關鍵物證,認了其一就得認其二,而其出現的時間、地點不可爲不巧合,更像是蓄意牽線,將謀反的矛頭指向六皇子,可若是與六皇子無關,如此寶貴的東西怎麼會跑到百里之外被押解進京的罪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