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人來人往的,方姨娘正帶着秋月、冬雪以及幾個小丫頭在替謝紓清洗,一會聽見有人喊熱水,一會聽見有人喊衣服,一會又聽見有人喊被子,亂糟糟的。
奇怪的是,這一切落在謝涵的眼裡,竟然是如此陌生,此刻的她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不相干的局外人。
那座往日裡她看着無比溫馨無比留戀的雕花拔步牀此刻看起來也是如此的陌生。
更奇怪的是,謝涵這時的頭腦卻十分的清醒,她明白
這一切的根源是因爲那個躺在牀上了無生氣的人,那個即將要拋下她的人。
那個記憶裡總是溫和地抱着她說笑、溫和地抱着她念書、溫和地抱着她彈琴、溫和地抱着她寫字的父親如今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了。
他到底還是要把她丟下了。
她到底還是成了一個孤兒了。
“孩子,你別這樣,老爺還沒有走,老爺還有一口氣在,老爺他還在等着你呢。”高升見謝涵的眼神渙散了,人也傻呆呆的,不禁再次把謝涵抱了起來,摸着她的腦袋安撫她。
“高叔叔,我明白,放我到牀上去。”謝涵眨了眨眼睛,吸了一口氣,很快回過神了。
彼時,謝紓的眼睛依舊閉着,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乾淨了,被子也重新換過了,衣服沒換,大概是在等他咽最後一口氣。
謝涵依舊跪在了牀上,伸出手去摸了摸父親的手,父親的手仍是涼涼的,謝涵又伸出手起摸了摸父親的臉,依舊是涼涼的,不僅涼涼的,還慘白慘白的,一點血色也沒有。
“爹,涵兒來送你了。”謝涵的眼淚落了下來,滾燙的淚水正好落在了謝紓的臉上。
這時,謝紓的眼皮動了一下,隨後,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爹,爹,爹。。。”謝涵驚喜地連叫了幾聲。
謝紓聽了動了動眼珠子,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來了,只能眨眨眼皮,代表他聽見了女兒的話。
“小姐,有什麼話想對老爺說的趕緊說,聽話,挑好聽的說,別讓老爺擔心。”高升在一旁着急了,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謝涵聽明白了高升的暗示,擦了一把眼淚,咬咬牙,一字一句地正色說道:“爹,涵兒來送你了。爹,既然涵兒留不住你,那爹就安心地走吧。爹放心,女兒答應爹的事情一定會做到,請爹相信女兒,女兒一定會平安健康地長大,也會把白姨娘肚子裡的孩子帶大,好好教導他,爲他謀一個好前程,女兒一定說到做到,請爹和娘在天上看着女兒。”
謝紓聽了,眼睛裡也滾出了兩行眼淚,動了動嘴,依舊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卻向謝涵扯出了一個微笑,並試圖伸出手來想摸摸謝涵的臉,謝涵飛快地抓住了父親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
“爹,你相信女兒能做到的,是不是?”
謝紓眨了眨眼睛,往外看了一圈,見高升坐在了牀沿上,
方氏、白氏、陳氏三個姨娘站在了牀前,謝紓的目光落在了秋月身上。
“白姨娘,快,我爹有話跟你說。”謝涵喊了一句。
她的話音剛落,高升已經把地方讓出來了。
秋月站上了腳踏,抽抽噎噎地看着謝紓,“老爺,賤妾一定會照顧好自己,把這孩子生下來。”
謝紓聽了眨眨眼,動了動嘴脣,雖然沒有發出聲音,可謝涵辨認出來了。
“我爹說的是讓白姨娘聽話。”
“聽話?”白氏擡起頭,似乎在問聽誰的話?
謝涵自然明白父親是讓白氏聽自己的話,可這話她不能當着高升更不能當着方氏說出來,不過她還是含糊帶出了這個意思,“聽高叔叔的話,聽方姨娘的話,聽我的話。”
謝紓眨眨眼,看向了方氏和冬雪。
方氏想了想,上前一步,也站上了腳踏,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說道:“老爺,賤妾會好好當好這個家,好好把小姐撫養大。”
謝紓把目光看向了冬雪,動了動嘴脣,謝涵辨認了半天,覺得父親說的應該是“年輕,沒有孩子,改嫁。”這幾個字。
“我爹的意思,方姨娘和陳姨娘沒有孩子,且又年輕,若以後遇到合適的可以改嫁。”
“不,老爺,賤妾跟了老爺這麼多年,賤妾這輩子生是老爺的人,死是老爺的鬼。”方氏哭着也撲到了牀上。
冬雪倒是沒說什麼,只是嗚嗚地哭。
她剛從老家回來,剛伺候母親走,母親還自以爲她跟了老爺終身有靠,還說什麼趕緊讓她也要一個孩子,誰知回來纔剛半天,老爺也就不行了。
這輩子,雖說是衣食不愁了,可她才十八歲,難道以後真的跟着小姐回北方那鄉下去?
因此,她剛在房間裡和秋月談了半天,秋月也不願意去什麼幽州,她們兩個都是南邊人,父母家人都在這邊,一個人孤單單地跑去幾千裡之外的冰寒之地做什麼?
可說到底,秋月和她還是不一樣,秋月有老爺的骨肉,她有什麼?
誰知道自怨自艾了半天,老爺竟然想到了這一切,竟然叫她改嫁,還給了她一千兩銀子和半盒子首飾!
冬雪感動了,也羞愧了。
因此,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捂着嘴嗚嗚地哭。
可謝紓不想看着她們三個哭,他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了,緊接着他看向了高升。
高升上前一步把這三個姨娘勸走,沒等謝紓動嘴,便主動說道:“老爺放心,小的都明白,都記住了,以後,小姐就是我的主子,小的不敢說一定能護着小姐絕不被外人欺負,但小的保證,只要小的活着,小的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會護小姐一個周全。”
“好。”謝紓擠出了一個字,很輕很輕,但是謝涵都高升都聽見了。
說完,謝紓的目光無比留戀地停在了謝涵的臉上,謝涵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
“爹,女兒爲爹背了很多遍《心經》,這會爹要走了,女兒爲爹背一遍《詩經》裡的《燕燕于飛》吧。”
謝涵說完,見父親的眼皮動了動,便含着眼淚念道: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家尊仙遊,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
家尊仙遊,遠於將之。
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上下其音。
家尊仙遊,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家尊任只,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家尊之思,以勖寡人。”
謝涵的話音剛落,謝紓的手緩緩地滑下來了,在女兒稚嫩的聲音裡緩緩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