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南侯府的舊宅,趙琇幾乎沒有印象了,記憶中只有那個陳舊破敗的院子,三間正房兩間側廂,幾棵大樹掩着兩間僕人住的小屋,院子里長滿了草,牆根下襬着張氏種的幾盆花。那年秋天,桂花的香氣瀰漫了整個院子,菊花也開始打苞了,秋風吹來的時候,小小的黃色花苞一搖一搖的,在陽光下顯得分外可愛。
離開侯府的時候,趙琇先後被抱着母親和奶孃珍珠嫂的懷裡,直接在宅子裡上了馬車就出府了,對侯府大門是什麼模樣的,還真不知道。今日和哥哥一起陪着祖母來到侯府舊宅,在大門前下馬車的這一刻,她才第一次見到了這座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府第。
廣亮大門,八字牆,門柱上掉落的紅漆和彩漆顯示着它曾經的風光。雖然已經廢棄多年,但當年用的木料、磚料顯然都是極好的,工匠的技術也十分過硬,從那長草的牆頭,還有門樑上的彩畫,就可知當年建這座建南侯府,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絕不是一般大戶人家可比。若論門面,比奉賢的老宅不知要豪華多少倍。
八字牆前是個臨街的小廣場,算是建南侯府的私家用地,地面一色四方的青石板,板縫間的青草已經長得老高。兩側八字牆腳下,各添了幾塊大小形狀不一的石塊,表面都磨平了。在趙家人到達前,這裡坐着幾個住在附近的老人,聚在一處閒磕牙。據說有時候還會有過路人在此歇腳。
張氏站在大門前,擡頭看着上頭空空如也的樑柱,還有檐頭下的蛛網。眼圈已經紅了。
趙瑋也是感嘆萬分:“我小時候只在這裡走過兩三回,其餘時候跟着爹孃出門,都是走西邊側門的。如今想起來,才發覺它原來沒有記憶裡那麼高大寬敞。想必是因爲那時候我個子太小的關係,就覺得這門象山一樣大。”
趙琇有些好奇:“西邊的側門?”
趙瑋笑了笑,指向大門左側:“那邊過去七八丈左右,還有一個門。比這個小得多了,算是側門。平日家裡人或是下人進出,都是從那裡走的。省得動不動就開大門。其實咱們家這座府第,原是兩三個宅子合在一起建成的,這座大門裡進去,就是一個大宅子。東路有一大半是這大宅的花園。後面是另一戶人家的宅子並過來了。西路則是另一戶人家的宅子。這些宅子原本的主人,不是在清兵入京時被殺了,就是做了賣國賊被查抄了家產房屋。太祖皇帝論功行賞,把這片地賜給了咱們祖父。咱們祖父又尋了樣式程,這才建起了如今的侯府。西邊側門進去,就是一條長長的夾道,可通外院,亦可通二門。也比較寬,停得下馬車。因此咱們小時候隨母親出門。都是在那裡上下車的。”
趙琇忙走出幾步,眺望西面大路,果然二三十米外有個小一點的門,想必就是這西邊側門了。不過無論是哪一個門,她都幾乎沒有記憶。趙瑋說側門有夾道直通二門,地方也比較寬敞,因此可以讓府中女眷在宅子裡上下馬車。對於這件事,她倒是隱約有些印象。小時候珍珠嫂抱着她跟隨在祖母張氏與母親米氏後面離開時,確實是在出了一道門後,便在一條長長的夾道里上了馬車。
兄妹倆說話時,張氏結束了對往事的緬懷,回過頭來微笑:“說那麼多做什麼?直接進去瞧,豈不更清楚些?”
趙琇與趙瑋對視一笑,一人一邊扶着張氏,邁步朝廣亮大門內部走去。
進了大門,迎面就是一個影壁,上面刻的是一隻猴子坐在一匹馬上,腦袋旁還飛舞着一隻蜜蜂。趙琇一看,就猜到這是“馬上封侯”的意思了。想想自家祖父當年封侯的來由,還真是挺貼切的。這石雕倒也雕得精細,雖然如今滿是塵土,但整個圖案依然非常清晰,不過影壁本身是棟灰磚砌成的牆,已經掉落了不少磚塊,顯得有些落魄了,肯定是要修整一番的。
張氏看到這影壁,便嘆道:“當年砌這影壁時,你們祖父在遼東打仗,回來時宅子都已經建好了,他看着就總是嫌這馬馱的是猴子,好象在笑話他似的,想要換一個。但人人都說,這圖案與他封侯的來由正好相合,還是留着的好。他想着橫豎一年到頭在家也沒住幾日,也就罷了。到得後來告老,在家休養,天天在這裡過,就越想越嫌棄,總跟我念叨着要換一個,我每次都勸他打消念頭。如今這牆是一定要重砌的了,倒不如就此換了也好。你們祖父確實是因軍功封侯,可澤哥兒襲了爵,再用這說法就不太合適了。”
趙琇聽了,再看那影壁,想想馬上馱的是猴子,而自家祖父又是“馬上封猴”……她忍不住笑了,怪不得祖父看着會心塞呢。
趙瑋也笑吟吟的,問張氏:“那祖母覺得新影壁上刻什麼好?”
張氏想了想:“‘太平有象’就不錯。”她又嘆了口氣:“先前逆黨鬧的亂子不小,但願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們都能得享安康,也是我們的福氣了。”
盧媽跟在後面,迅速用筆記了下來。
影壁兩面各有一個月洞門,右手邊通往東路花園的門被關起來了,據盧媽說,那裡常年都是關着的,除非需要在花園裡擺酒宴客,又或是邀請外客前去遊玩,纔會打開來。因爲花園連着內宅,若是開着門,很容易讓外人進去。建南侯府昔日的男主人是武將出身,在內外有別這一點上,是十分講究的,外宅內宅一定會劃分得非常嚴格。
左手邊的月洞門進去,是一個極大的院子,這就是正前院了。看着光是院子的面積就有差不多一百平方米,都鋪設着平整的四方形青石板。趙琇還來不及驚歎,就看到院中烏鴉鴉跪了一地的人。看起來也有一百多個,她愣了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這些想必就是賜還的舊僕了。
舊僕們的衣裳看起來都是統一的制式,按等級有些微的不同,卻是十多年前建南侯府僕人的制服。有頭有臉的大管家、管事們都不在這裡,爲首的是三四個中級管事。年紀最輕的都有四十來歲了,長着鬍子,面上帶着惶恐。他們恭恭敬敬地跪拜張氏。口稱“老夫人”,叫趙瑋“侯爺”,叫趙琇“大姑娘”,以最高的禮節向他們請安。爲首那幾個。還戰戰兢兢地感謝主人的恩典。因爲主人沒有將他們趕走,還讓他們回到原來的住處,每日都供給飯食,實在是寬仁憐下。他們想起當年未有站出來反對前任侯爺的倒行逆施,都感到十分慚愧,想求主人饒恕。
這些年,他們都吃了不少苦頭。趙炯失去爵位,接着又死了。家眷搬出侯府,只帶走了心腹僕人。他們連着這座宅子一併被收歸官中。房子可以丟着不管,可他們是活生生的人,需要吃飯喝水,養妻活兒,問題是,收沒入官的僕人,沒有工作的自由。大行皇帝起初是想着要把他們還給張氏一家的,因此也沒下令將他們發賣,他們只得住在內務府指定的地方,每日照着上頭的供給,吃不飽,卻也餓不死。若是有外頭的親戚可以依靠,還能時不時賙濟一下,給他們送點東西。也有人賄賂看管的官兵,偷偷跑出去找些散活幹一干,婦人們接些針線活做,幫人洗衣縫補,勉強可以過活。可許多人原本都是享慣了福的,哪裡吃得了這種苦?幾年下來,陸續有人死去,到如今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二十人了。
如今他們總算回到了原主人手下,鬆一口氣之餘,也有些惶恐。當年他們可是站在張氏祖孫的仇人那一邊的,張氏祖孫會不會恨上他們,要將他們往死裡遭賤?爲了能讓張氏祖孫消點氣,他們這時候能表現得多麼謙躬,就有多麼謙躬,生怕一個不小心,引起了主人們的火氣,他們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張氏是個心善之人,原先也曾經恨過這些僕從。她管家多年,這些人都是她手下調理出來的,爲何就沒有一個站在她這邊的?但後來她也不在意了,下人哪裡能選擇自己的主人?牛氏與趙玦他們也沒把這些人當一回事,不是麼?
她淡淡地對舊僕們道:“起來吧。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今後好生當差,只要你們不再犯錯,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們。如今侯府準備重修,有許多需要人手的地方,你們多多出力吧。等我們重新搬進來,自然會再安排各處人手的。”
衆舊僕們聞言都鬆了口氣,隨即反應過來,主人家要等到宅子重修完畢,才安排他們的去處,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們在這段時間內表現如何,直接決定着他們今後的位置呢?是體面的近身差使,還是低下的粗使人員,就看這一遭了!
衆人彼此交換着眼神,競爭意識瞬間從心中迸發出來。
趙瑋淡淡地吩咐:“都退下去吧,我要陪祖母看宅子都破成什麼樣了,你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腳。”話音剛落,一百多個人就不約而同地磕頭告退了,轉眼間,大院子裡的人就散得一乾二淨。
趙琇眨了眨眼:“還挺快的呀。”
張氏微微笑了笑:“大都是從前用過的老人,你祖父素來令行禁止,手腳略慢一些,是要挨踢的。”趙琇恍然大悟。
人走光了,正前院的全景也就顯露出來了。
正面大屋五間,是供着祖先牌位及歷代皇帝所賜物件、聖旨等東西的地方,宮中有旨,也是在這裡頒發的,當年老郡公的喪事,也是在這裡設立的靈堂。這裡雖然名義上是正廳,實際上從來不用來招待客人。與正屋相對的五間倒座房,東頭三間纔是客廳,另外兩間,一間是茶房,一間是賬房。東廂三大間,說是外書房,裡頭空空如也,據說是當初趙焯讀書的地方。西廂是雜物間,擺放的不是一般的雜物,接聖旨時要用的香案,逢年過節用來佈置正堂的傢俱擺設,還有當年老郡公喪事用過的一些東西,都堆放在這裡,原是想着離正堂近,搬運起來方便的。
這個院子除了兩側的月洞門,並沒有其他出入口,院後直接就是牆,徹底與內宅隔絕開來。趙琇再一次明白了,所謂內外有別是什麼意思。
穿過院子西面的月洞門,就可以看見方纔在門外趙瑋所指的西側門了。門內先是有個小院,四面皆是門,除去南邊的西側門與北邊的二門外,東西兩邊都是月洞門,東面是通正院的,西面是通往另一處大院子。
這座院子跟正前院差不多大,格局相似,不過所有房子都要窄長一點,沒有寬檐,也沒有抄手遊廊,就顯得院子更加大。院中沒有半點雜物,地面也不是用青石板砌成,而是平整的黃泥地,竟然沒有長草,院角處還立着石制的兵器架。這裡是老郡公退休後住的院子,因此特別寬大,足以在院子裡跑馬。南邊一溜兒倒座房,是昔日親兵所居之處。再往西去,還有一個小院,卻是車馬棚。府裡要用車馬時,僕人們就會從那裡將車套好,牽着馬出來,到達西側門內的小院,等候主人們上車上馬。
張氏站在這個院子裡,又陷入了回憶中,但這次回憶,更多的卻是心酸。因爲無論是老郡公過去住的正屋,還是收藏兵器的廂房,如今全都空空如也,那些昔時舊物,也不知去了何處。屋裡到處都是塵土與蛛網,連屋後種的樹,也都死光了,其中有株桂花樹就是從前她和老郡公一起種下的。如今就算把房子修得跟過去一樣,有些失去的東西,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趙琇也看着難過,輕聲勸說她:“祖母,我們會想辦法去打聽,祖父的舊物都去了何處,您就別難過了。”
趙瑋也道:“是呀,祖母。祖父是堂堂建南郡公,這裡是他的居所,裡頭一應物件,都不是可以隨便丟棄的,那些官兵小吏也沒那膽子。興許是當年負責查抄的官員生怕東西損壞,命人收起來了呢?內務府忙着國喪之事,暫時還騰不出手來清點要給我們家的東西。但大行皇帝有旨在先,他們是絕不敢欠着的。”
張氏低頭擦了擦眼淚,回頭對着孫子孫女勉強笑了笑:“我不難過。有些事不能強求。若你們能把東西要回來,自然是最好不過,若不能,也就罷了。”她捂着胸口,含淚道:“不管有沒有那些東西,你們祖父的音容笑貌,依然會深深記在我心裡。”
趙琇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咱們進內宅看看吧?我已經不記得小時候住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了,祖母能告訴我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