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襄飛走進了坤寧宮正殿,只見殿內一片冷清,連一絲兒人氣都沒有。
他皺了皺眉頭,問皇后從孃家帶來的宮人:“娘娘在哪裡?”
宮人含淚答道:“在後頭小佛堂裡呢。這些日子,娘娘每日都在小佛堂裡抄經祈福,不顧自己身體虛弱,也不肯見太醫,甚至不許人留在殿內聽候吩咐。小少爺,你勸一勸娘娘吧!奴婢擔心娘娘再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
謝襄飛默然點了點頭,便大踏步走進了殿後的小佛堂。這裡是個用碧紗櫥隔出來的小房間,地方不大,原是先帝元后午間小歇的所在。南牆下有一扇大窗,修了個木炕,天氣好的時候,會有陽光照射進來,曬得整個木炕都暖洋洋的。先帝元后去世後,這裡多年沒有主人了,到新君登基時已經破舊不堪,便照着皇后的意思重新修葺過,改建成小佛堂。先帝孝期內,皇后便在這裡供奉先帝的牌位,時時上香叩拜。如今週年孝期已過,她便改爲供奉一尊佛像。
南牆的大窗被糊了窗紙,陽光透不進來,小佛堂裡陰深深、暗沉沉的,瀰漫着濃濃的香灰味。皇后穿着一身鴉青交領長襖,下着月白裙子,素素淡淡,只梳了個簡單的圓髻,除了一根鳳頭金簪,也不戴什麼首飾,面上粉也不擦,就這麼黃着一張瓜子臉,下巴尖尖,愣愣地跪坐在佛前的蒲團上,姿勢挺隨意的,雙手也隨便放着,右手上的一串念珠都快掉下地了,皇后卻彷彿毫無所覺。兩隻眼珠子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方向,就在那裡發呆。
謝襄飛見狀,不由得嘆了口氣。皇后說是在殿內禮佛休養,其實不過是個藉口罷了。她除了吃飯睡覺,以及偶爾與兒女們見面外,幾乎全部時間都象這樣坐在佛前發呆,已經有一段日子了。她甚至連小女兒都沒有心思去照管。完全丟給了心腹宮人。也就是一早一晚過去看一眼罷了。謝襄飛心裡十分難受,即使遭受到了重大打擊,姐姐也不該變得如此頹廢。再這樣下去。她就真的沒救了!
謝襄飛的嘆氣聲驚動了皇后,她木木地轉過頭來,見是弟弟來了,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有眉頭微微挑起:“你來了?”她又轉回頭去,語氣十分冷淡:“總是跑來做什麼?我早說過了。我很好,你們不用惦記,只管在家過安樂日子去吧。”
“姐姐說的是什麼話?”謝襄飛皺着眉道,“姐姐如今在宮中受苦。我們哪裡有什麼安樂日子可言?母親在家天天都要爲你操心,生怕你把身子給熬壞了,每日都食不下咽。睡不安寢。父親與弟弟也是坐立難安,爲姐姐擔憂。姐姐這話若叫父母聽見了。心裡還不定怎麼難過呢。”
皇后輕笑:“是麼?父親與母親的關懷厚愛,我這個做女兒的真是……銘!感!於!心!”她咬着牙擠出了最後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帶着深深的怨念,深得連她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只可惜,倘若父親與母親沒跟我提起送堂妹們入宮的話,興許我還會多相信你們一些。如今?休以爲我還象過去一樣好騙!”
謝襄飛聽了,也有些不自在,低頭道:“母親還在勸說父親改主意呢,姐姐且莫擔心,事情還未成定局呢。況且,父親原也是擔心姐姐在宮中孤立無援,皇長子身邊少了護持。咱們自家的姐妹別的不說,總是會跟姐姐一條心的。”
皇后冷笑着道:“她們又不是我,怎會跟我一條心?她們若想進宮來助我,護持皇長子,倒也不是不行,先立個毒誓,說永生永世不去爬皇上的牀,若有違誓,便叫她全家死光!她們若敢立下此誓,我包管立刻去跟太后與皇上說召她們進宮,從此將她們當成親生妹子一般,深信不疑,如何?”
這種事怎麼可能呢?謝襄飛無奈極了。謝家想要再送女入宮,就是爲了替皇后固寵,爲了保住皇長子的儲位。若不受皇帝寵信,那又哪裡來的底氣說這些話?可惜皇后一意孤行,只要有人想要與她爭皇帝的寵愛,即使是自家姐妹也不肯容忍。爲了這件事,曲水伯在家已經煩惱了許久,還不知道要如何跟兄弟們交待呢。而謝襄飛自己,原也不希望皇后受什麼委屈,因此與曲水伯夫人都在猶豫,能不送女入宮,還是不送的好,否則皇后在失寵後又受孃家打擊,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可惜曲水伯太心急了,眼看着外頭的傳言對皇后越發不利,就匆匆入宮跟皇后坦白了自家的盤算。結果皇后激烈反對不說,如今看着跟孃家親人也生分了。事情變成這樣,謝襄飛也有些不知該如何了局。
他只能勸說皇后:“姐姐別說氣話了,父親是一族之長,自然要爲家族多着想。但對母親與我來說,只有姐姐纔是骨肉至親,堂姐妹們雖是一姓同宗,卻是遠遠比不上姐姐的。若不是不得已,哪個願意看着她們入宮來礙姐姐的眼?即使是眼下,母親也依舊沒有死心,希望能說服父親改主意呢。若叫她知道姐姐在宮裡怨她,豈不是傷了她的心?”
皇后聽了,眼圈不由得一紅,垂下淚來:“不是我不知好歹,實在是……一聽說家裡有這樣的意思,我就覺得象是被雷劈了一般。從前皇上對我再生氣,不許皇兒們日日來見我,我也還能穩得住,不過日日頌經靜養,只等太后、皇上消氣罷了。有皇兒們在,他們總不至於真個廢了我。可是若連父母至親都要置我於不顧,我這日子還能如何熬下去?倒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謝襄飛嘆道:“姐姐別說這些喪氣話了。父親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因爲姐姐一再犯糊塗的緣故。先前蔣家四姑娘那事兒,就是姐姐做錯了。你又得罪了廣平王府。那兩家都是太后與皇上的至親,他們怎會不生氣呢?但氣過也就算了,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正如姐姐所說。有皇長子在,他們總有消氣的時候。可姐姐若一直是這副頹廢的樣子,萬事不管,別說太后、皇上看了更加生氣,就連兩位皇長子看了也不象。外頭的人,越發會覺得姐姐這個皇后沒有用處了!從前姐姐穩坐中宮時,外頭尚有人蠢蠢欲動。想要勸皇上廣納後宮。繁衍子嗣。如今皇后都不管事了,他們還不得更加得意了麼?皇上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拒絕朝臣所求,若不拒。後宮再添新人,過得幾年又添新皇子,姐姐叫大郎、二郎怎麼辦?姐姐若不能護他們,難不成真要叫他們兩個孩子去面對別人的算計?!”
皇后臉色更加煞白了。不由得痛哭出聲:“那你叫我該怎麼辦?!太后恨我,皇上怨我。如今連父母都置我於不顧了!本家姐妹想的是如何借我之力,入宮奪寵,好成全她自家富貴。我還能怎樣?!”
“只要姐姐能重新振作就好了。”謝襄飛道,“皇上與姐姐終究是十幾年的夫妻。又有皇子公主們。只要姐姐能挽回皇上的心,即使日後真有新人入宮,也越不過你去。我知道姐姐心中意難平。可如今已經不是你可以任性的時候。姐姐只當是爲了兒女們,把心氣兒收一收。做回一位賢良淑德的皇后吧!”
皇后渾身都發起了抖,她很想說不行,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正如弟弟所說,她已經要走到絕路了。她心中再難忍,難道還能難過親眼看着自家兒女受苦?也罷,就算是十幾年的夫妻又如何?他既無心她便休,不過是做戲,難道她堂堂侯門貴女,一國之母,連這點小事還不會做麼?!
皇后抹去臉上的淚水,深吸一口氣:“好,我就聽弟弟一回勸。只是……我告病已久,只怕外頭人都早已覺得我不中用了。太后與皇上又惱我得很。即使我有心振作,也未必能成事。”
謝襄飛見姐姐振作,臉上也露出了微笑:“姐姐不必擔心,當日宮中消息外傳,雖然流言紛紛,但太后與皇上一律說你是病了,沒提別的,更不曾停了姐姐的中宮箋表。姐姐只當自己是真個病了,好生休養身體,把自己收拾得精神些,閒時召些外命婦或是宗室親眷入宮說說話。只要讓她們看見姐姐仍舊是昔日賢良的皇后,她們自會把消息傳開去,不需姐姐多費心。太后與皇上見姐姐好起來了,自然也會漸漸消氣的。興許一時之間,他們二位不會象過去那般與姐姐親厚,但總有回心轉意的一日。”
皇后聽得暗暗點頭:“就依你所言,過兩日,你讓母親遞牌子請見吧。我想她了。”不過她又忍不住耍了點脾氣:“不過我不耐煩見旁個,讓母親別把三姐兒、四姐兒她們帶來,姻親家的女兒也不許!”說完又冷笑:“其實父親也是妄想。我才觸怒了太后與皇上,太后皇上正在氣頭上呢,惱我還來不及,又怎會再答應別的謝家女入宮?若有我引薦,那就更不可能成事了。父親怎的連這點都想不明白呢?”
謝襄飛又嘆氣。只怕曲水伯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存了僥倖之心而已。太后與皇上總要爲皇長子着想的,如果皇后真的無可挽救,後宮裡總要添上新人,與其納些外姓旁人,對皇長子未必心懷好意的,那還不如納個謝家女算了,至少謝家女不會加害皇后所出的皇子們。
說服了皇后,謝襄飛也不多留,便行禮告退了。他終究是外男,又想順路去看一看兩位皇子,若能勸說他們到坤寧宮來探望一下皇后,興許會讓皇后更爲振作。
臨出坤寧門時,他腳下頓了一頓,忍不住問一旁的宮人:“方纔我來時,見有一位夫人帶着一位姑娘從宮門前離開,不知是哪家女眷?”
宮人回答:“是建南郡公夫人與建南侯之妹。”
謝襄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