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燕景去世後,小萬氏便一心想要收拾了燕淮,可一直以來節節敗退,最後只落得個軟禁的下場。仔細算一算,她竟已有數年不曾在府中自由走動過,往日裡她能去的也就是自己的一方小院,呆在佛堂裡的時光比什麼都多,對着佛像虔誠誦經,在心中暗自盼着老天爺開眼早日收了燕淮去,這樣的日子,她一過就是幾年。
而今,期盼終於成了真。消息傳入她耳中時,她素來蒼白憔悴的面上霎時便有了生氣,眼中亦多了幾分別樣的神采。心中震盪,她忍不住抓着窗櫺大笑起來。鬱郁不解多年的心,在這一刻,似乎陡然鬆懈了下來。
小萬氏只覺自己神清氣爽,渾身舒坦。
尤在見到獨子後,她臉上的笑就更是藏不住了,直接便伸手撫上燕霖的……臉,笑着說:“好了,如今可算是好了!”
她像只出籠的雀鳥,帶着滿心歡喜,撲棱着翅膀飛出了囚禁她多年的“籠子”。
推開沉重堅實的門扇,她放聲大笑着,三兩步便邁了出去。站在檐下,她仰頭朝着蔚藍的天空看去,只見晴空萬年,不見流雲,藍得像是一塊上好的玉石。天光明媚,她驀地打了個冷戰,嘴角的笑意卻愈發地加深,像鏤刻在臉上的一般,丁點不見斂去之意。
高懸在她頭頂上的豔陽,散發着日漸灼熱的溫度,小萬氏卻像是覺得冷。打了個冷戰後又連着哆嗦了幾下,方纔鎮定下來。
她鮮少出門,幾乎日日蝸居於內室之中。連日頭都照得極少,因而這會突然整個人沐浴在了日光下,便覺十分不適。明明是滾燙的天,她身上卻還帶着寒氣,冷熱交加,自然不好受。
冷靜下來後,她微微變了臉。長長吸了一口氣。
初夏的陽光直直打在她臉上,將她不見血色的臉也照耀得多了幾分顏色。
她緩步走下石階。環目四顧。
前庭裡一片寂靜,只有夏日的暖風在她周身流轉吹拂。園子疏於修葺,饒是此時正值夏天,也不見多少草木。更不必提盛開的花。風中除了從不遠處那間小佛堂裡吹來的檀香味道外,連半點花朵甜蜜的芬芳也不見。
寂寥而空曠。
莫名襲來的悵然頓時席捲了小萬氏,叫她愣在了最後一級石階上。
這樣的滋味,過了幾日,仍舊未能徹底消去。
她換了衣裳梳了自己過去喜歡的髮式,釵環脂粉,一件不少,全往身上用。面上敷了粉,畫了黛眉。點了脣,身上揀了顏色極好的衣裳穿了,連她向來不喜歡的耳墜子。也一一戴上。
很久以前,她便再沒有這般精心地打扮過自己,燕景去世後,就愈發不曾。
然而心頭大患已去,她心情愉悅非常,突然便又有了打扮自己的興致。
煦煦溫香在她的衣裳上縈繞。她輕輕吸了口氣,仔細嗅了一嗅。禁不住展顏笑了起來。
即便闔府上下,於她而言,已是處處眼生,但她依舊忍不住覺得痛快了許多。燕霖卻顯得心事重重。她幾年不曾同兒子相處,更錯過了兒子此生最爲波折痛苦的時日。興許也正是因爲這般,小萬氏同燕霖母子間的感情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疏離。
她小心翼翼地詢問着兒子,燕霖卻只反問了一句,“娘不覺得府裡有些古怪嗎?”
小萬氏還沉浸在燕淮去世的好消息裡,乍然聽到他這般問,不由怔了怔,過得須臾才擰眉問道:“哪裡古怪?”
“府裡的人,似乎少了很多。”燕霖木着臉說道。
小萬氏卻笑了起來:“定是你多想了。”
休說燕霖離家多年,便是她,這會也弄不清成國公府裡究竟有多少人,又具體是哪些。
但燕霖的話也順道提醒了她,眼下還不是隻顧高興的時候。不論她是樂意還是不樂意,那場喪事,仍要她來操持。所以,眼下府裡還有一大堆需要她着手整頓的事。她回過神來,發話道:“別擔心,咱們來日方長。你是燕家的主子,若不放心府上的這些人,過些日子一口氣盡數換過一批也無妨。”
燕霖聞言,低着頭道:“先前忙了那麼久,卻只有捱打的份,如今突然就成了眼下這副局面,孃親難道當真不覺奇怪?”
燕淮一死,於他們母子而言,日子不亞於天翻地覆。
自知道消息已過了幾日,他仍然有些不自在。
小萬氏只當他是一時不曾緩過勁來,並不在意,搖搖頭笑道:“眼下府裡四處都是他的東西,你見着了難免心中不痛快。”
說着話,她驀地站直了身子,探頭往窗外看了兩眼,冷下了聲音:“也是時候搬回上房去住了。”言畢,她轉身望向兒子,“一定不會有錯的,這事是過了皇上的眼的,他已經死透了。”
燕霖聽罷,遲疑着點了點頭。
他雖覺得疑惑,可他孃的話也沒錯。
只府裡的戒備突然鬆懈了下來,叫他很不適應。
成國公府的銅牆鐵壁,似乎在一夕之間全部崩塌,餘下的那些護衛都只像是尋常家丁,跟過去全然無法相比。
小萬氏倒覺這是因爲見風使舵之人衆多,識時務者爲俊傑,諸人這是看明白了誰纔是真正的主子。
小萬氏重新掌管了成國公府,首要之事便是先整理名冊。
然而她遍尋不見如意……
找遍了角角落落,卻依舊不見如意蹤影,各色賬簿名冊,倒都好好的堆積在箱中,摞得高高的。
她翻着名冊不由得冷笑。同燕霖說:“如意幫着他作惡多時,而今他死了,也難怪如意要逃。”熬了這麼多年。她心頭憋着的那股怨氣,如今也該消了。
花了一日,她勉強算是在府裡重塑了威風。
舊主已逝,識趣的眼下自然都敬着她。
小萬氏雖然對此嗤之以鼻,背地裡倒也高興,轉頭便要人將燕淮的東西都理出來一把火給燒了,權當她日行一善做回好事。將東西燒給他了!
底下的人聽了有面面相覷的,也有立即便恭順地應了下來。捋了袖子拔腳便去收拾東西的。
小萬氏一一記在了心裡,忽然想起一事,遂撇下衆人大步往一處去。
她沿着抄手遊廊疾步而行,沿途遇見的丫鬟婆子。無一不立即低頭請安。小萬氏匆匆掃她們一眼,驀地停下腳步指了個婆子,問道:“管着小庫房的金媽媽沒了後,大管事親自收了鑰匙,後將裡頭的東西都給挪去了何處?”
鑰匙在如意手中,也同那些賬簿冊子一道被擱在了箱子裡,而今自然在她手裡。
但她先前只匆匆忙忙地看了兩眼箱中堆積如山的冊子,還未看到記載小庫房的。
身着青灰色夏衣的婆子驀地被她給點了出來問話,趕忙戰戰兢兢地說道:“奴婢記得。一併都給挪去大庫房了。”
小萬氏聽了這話,眉頭一蹙,已帶了幾分老相的臉就顯得年紀似又大了幾歲。
“一羣蠢物。那些物件如何能隨意搬動!”她低低斥了一句,語氣裡帶着責備跟濃重的厭惡。
廊下一片寂靜。
她揮了揮手讓人且去,“這裡不用你了,下去做事吧。”
婆子如蒙大赫,忙福了一福,快步離開。
小萬氏目光迷濛。似神遊物外,孤身在廊下站了須臾才轉身往大庫房所在的方向去。
燕淮鮮少開庫房。如意就將那些閒置之物都規整於一處,隨後將門一鎖,經年都難開一回。
小萬氏掏出鑰匙去開鎖,見鎖頭都已生了鏽,不禁瞪大了眼睛。
門一開,裡頭竄出一股隱隱的黴味。
她以帕掩鼻,擡腳走了進去。
裡頭東西零零散散堆了快一室,好在收拾得還算工整。
小萬氏眯着眼睛在各色箱籠間蒐羅着,那些大的,裡頭裝着的多是大件的瓷器古玩,也就不必多添麻煩特地打開來看。
她一點點往庫房深處走去,忽然在北面角落處停了下來。
最底下,擱着一隻積了薄灰的百寶箱。
顧不得上頭的灰,她丟開了帕子便雙手碰了上去,用力將其提了起來。
輕輕一聲“哐”,她已抽出了最底下的那一層,空空的,裡頭什麼東西也無。
然而她卻將百寶箱往下一放,只抓着那隻小屜不鬆手。
驀地,小萬氏從上頭取出一封信來。
原來裡頭還有夾層!
那封信泛着陳舊的黃,一眼瞧過去便是經年的舊物。
她重重喘了兩聲,將信打開來。
墨字微淡,紙張泛黃,這封信已有近二十年了!
由少年時的燕景親筆所書,交由她的兄長萬幾道後,又輾轉遞到了她手中。
雖然已過去了那麼多年,可她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彼時怦怦亂跳的心聲。
然而這封信,卻叫當年心如鹿撞的她,看迷糊了。
她素來極少在外頭走動,更不必說不帶婢女媽媽孤身一人爬到樹上捉知了……
燕景信上所言之人,半點不像她,倒像足了她那位沒有絲毫淑女模樣的姐姐。
可不論她怎麼看,上頭寫着的始終都是她的名。
——
小萬氏憶起往事,面露異色,低頭看着看着突然譏笑了聲,喃喃低語道:“都是命啊……”
活到最後的,到底還是她跟她的兒子。
她慢慢地收了信,收進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