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您的意思是,不去找祖父!這是爲何?”
岑二孃本以爲岑二爺會與她想法一致,趁此機會扳倒她祖母和大房,從此一勞永逸。難得此次她手上同時握有她祖母和大伯母犯錯的證據。
先前楊二夫婦已經在供詞裡認了,說是她大伯母指使大伯父身邊的吟竹誘楊二入賭局,好藉此整垮楊二家,讓楊二嫂子和楊二聽從她祖母和大伯母的命令,對付二房。從前她母親喝的那些傷身體的猛藥,都是楊二偷偷去外面藥鋪買回來的。
可她父親說什麼“一動不如一靜”,難道讓她母親白白受罪?讓他們二房白吃這個虧?
“玉墨和疏影退下,去外面守着,沒我命令,不準任何人進來。”岑二爺揮退了玉墨二人,喝了口溫熱的冰糖雪梨水,幹癢艱澀的喉嚨總算舒服了些。他見岑二孃一臉不忿,淡笑道:“板着臉作甚?爲父又沒有說不報此仇,只是這個時機不對。我們還得再等等。”
“等甚?”岑二孃平日裡對着下僕時,總是端着一張高貴疏冷而嚴肅的臉,此時對着一向疼寵她的父親,終於有了明媚俏麗的少女模樣,嬌俏地嘟着嘴嗔道:“哼!父親不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麼?”
“二孃,此番歲考……”岑二爺猶疑道,“爲父中途退場,考題只答了一半。你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父親只能勉強通過歲考,不能進按照先前的計劃,進翰林院拜張博士爲師。”
當今登基後,便大刀闊斧地改、革科舉。其中有一項舉措,令天下才子趨之若鶩。那便是:凡秀才在府學歲末考試中列一甲者(即前三名),便可在來年春闈前,入翰林院,跟隨裡面的博士學習。
翰林院裡的博士們無一不才高八斗,博學廣聞,能跟隨他們學習制業,是天下學子的夢想!況,這些博士,大多還是來年春闈出題的考官。若是能在春闈前得他們的指導,這對考試的秀才來說,獲益匪淺。
岑二孃見岑二爺面露晦色,有些不解:“難道我說錯了麼?父親,不能進翰林院也沒什麼,大祖父此前不是已領您拜訪過刑部尚書劉伯父了嗎?我上月去劉伯父家做客,劉家姐姐和伯母可是與我和母親說了,劉伯父看了您投給他的文章,大愛父親之才,對您滿意得不得了。還說只要您明年春闈得中,就上書求聖上將您直接調遣到刑部……”
“二孃!”岑二爺此時可沒心思聽岑二孃閒話,他的嘴角幾乎崩成一條線,沉聲打斷了她的話:“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此番歲考,我極有可能,會被列爲末等……”
岑二孃臉上的笑容陡凝,她失態地從扶椅上站起,“如何可能?!父親您不要危言聳聽,自己滅自己的志氣。女兒不愛聽您這樣說!”
“清芷!坐下!”岑二爺重重擱下盛湯的青瓷小碗,冷顏肅聲道:“瞧你方纔那樣,可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兒!”
“是。女兒知錯了,請父親勿怪。”岑二孃挺直腰背,嫺熟而優美地朝岑二爺福了福,動作驕矜而標準,很有貴女的架勢。
岑二爺起身走到岑二孃面前,親手將她扶起,嘆了聲,說:“我不是危言聳聽。此番刑科的歲考所涉及之內容,十之五六都與剛刊印出來的《大景律典》有關。”
“爲父記得,我曾與你說過,這新版的《大景律典》與舊版的內容,有很大的出入,新增了許多瑣碎的法令條文。兩月前,因你母親病危的關係,我根本沒時間將新《律典》熟記。且今次歲考,又因我病重,我的考卷之上,還有近一半考題未作答。而答了的那一半考題,我並不能保證內容全部正確。”
“二孃,你是知道歲考的規矩的。每個秀才每年只有一次考試的機會,而考試要持續三日,我只堅持了一日半。所以,我位列末等,被奪秀才之身黜爲民的機率……很高……”
“父親,情況真的有這麼糟麼?”岑二孃急切地拉着苦笑的岑二爺的衣袖,“您學富五車,怎麼可能連一個小小的歲考都應付不了?!大祖父和族學的老師,也說您有狀元之才!”
“半年前,府學歲中測試,您得了第一時,府學的錢博士和高博士還說,明年春闈您定能名列一甲。祖父因此還把我們三房最好最大的田莊賜予了您……”
岑二孃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喉嚨乾渴不已,她很沒貴女形象地嚥了口唾沫,“現在,您說您可能被歸農,這不是天方夜譚,是什麼?”
“二孃,學識淵博並不代表考運佳,爲父苦學多年,自十六歲那年,也就是先帝十五年,我考中秀才後,考運便一直不佳。先帝十八年,我第一次進京趕考,結果路上遭遇山洪,被裹在洪水中的流石砸到胸口,險些喪命,不得已回家養傷,錯過了春闈。”
“三年後,我再度進京,誰知春闈前先帝又暴斃,舉國皆喪。當今登基,取消了當年的科考,下旨說來年加恩科。可那年我與幾位同窗去京外大音寺登高辦聚會,遇上流民鬧事,我又不幸被流民重傷,自然錯過了那年的恩科。”
“此後,聖上整頓吏治,大興改、革,科舉首當其發。聖上於恩科第二年,便頒旨廢除了如我這般屢試不第的秀才的身份,免得我們浪費國庫的錢糧。”
“雖然秀才每月領一斗米和五百文銅錢只是小數目,聖上大約是想積少成多。”岑二爺苦中作樂地笑,繼續道:“接着,聖上大改科考內容,將春闈分科而考,六部分別對應六科,且考試內容與從前大相徑庭,更加細化和專精。”
“於是,我又花了三年時間學習、準備,並重過鄉試、府試,得了個秀才身。三年前,我參加春闈的前兩月,你太祖母又病逝,我身爲人孫,須得守孝,因而再度錯過科考。”
“過去的近三年裡,我爲在明年春闈上名列一甲,光耀門楣,手不釋卷,無重大之事,幾乎沒有離開過書房……”
岑二爺的聲音晦澀悲涼,聽得岑二孃悲從中來,不知不覺,淚流滿面,“父親,我都知曉!您不必再說……”
岑二孃不是第一次聽岑二爺聊起自己的科考之途,可從未有哪次如同這次這般,她對父親的懷才不遇、考運不佳而感同身受,那樣的懊悔、傷恨,她沒有親身經歷過,都難受不已。
那經歷過這些的父親本人,該是何等的痛徹心扉。
岑二孃顧不得什麼貴女的儀態禮數,她幾步走到背對她而立的岑二爺背後,伸出雙手,抱着他的腰身,任眼淚無聲地落在他背心。
岑二爺沒有動,任由女兒這麼抱着他。如此,他才感覺不那麼悲涼苦澀,才覺得自己有力量支撐下去,而不被殘酷的現實打倒。
方纔那些話,他不能對還未痊癒的妻子說,無法向對他抱有過重期望、從來只在乎考試結果的父親說,也無法對分外看好他的師長友人說,更不可對懵懂大咧的大兒以及頑皮體弱的小兒說……
他們雖是他至親至愛之人,但卻都不是最好的傾訴對象。
唯有岑二孃這個聰穎、懂事又堅強的貼心小棉襖,纔是最知他心意之人。
作者有話說:對於“歲考歸農”這條,有親提出質疑,葦草在這兒囉嗦兩句。
明制,凡生員歲考列末等者,除去學籍,黜爲民,叫“歸農”。清顧澹湖《消夏閒記·明季歲考等第》:“明季歲考綦嚴。一等若干名,則以六等配之,如一等之數;二等配五等;三等配四等。四等者用樸作教;五等罰爲吏,剪去巾飄帶;六等挑紅糞桶出署,褫去衣衿,謂之歸農。”
這是百度百科上對“歲考歸農”的解釋。本文就是引用的這個意思。但爲了情節發展需要,葦草杜撰了“秀才被黜後終生不得再參加科考”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