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夜談(1)

方顏玉有些擔心的走到鬼奴身邊坐下,“阿榮,你怎麼了?”

鬼奴一愣,用手搓了搓臉,強顏笑道,“念常去了這麼久,有些擔心了。”

方顏玉銳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隨即轉開眼睛,“阿榮,今日我進了那萬鬼洞中。”

鬼奴追問,“那萬鬼洞中如何?是什麼情形?”

方顏玉沉着的道,“那萬鬼洞確實神異,裡面被分爲五層,每一層的惡鬼都比上一層的強,最強的便是第五層的了,傳說是鬼王居住之所,聽張家人的意思,鬼王之前因爲和赤虹有個賭約現已離去,現在在裡面的是他的妻子和手下的神獸睚眥。”

鬼奴追問,“你這次進去可是遇到了他們?”

方顏玉搖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遇到幾個惡鬼,被我殺了。”

鬼奴噓了一口氣,“你能平安歸來便好。夜也深了,你大概也累了,休息一下吧。”正要起身爲方顏玉打水洗漱,卻被他抓住手。

鬼奴不着痕跡的想掙脫他的手,現在的他,一點也不想被人碰觸。

被他拒絕碰觸,方顏玉心中一緊,卻仍是不放手緊緊抓住他,“阿榮,今日我進了那萬鬼洞,我竟然覺得熟悉萬分,好似之前就曾去過一般。”

聽了他這話,鬼奴一愣,“你曾經去過?”

方顏玉苦澀一笑,“問題就在這裡,我分明沒有去過,卻對那萬鬼洞熟悉的不得了,裡面的每一個地方我都知道。”

鬼奴這次由着他抓着手,“難道,是你以前去過,卻是你忘記了?”鬼奴小心的問。

方顏玉看着他月色下淒冷的面目,“阿榮,我記性一直好的很,經歷過的事情,很少忘記。三姨娘的死和我母親的死我到現在仍然歷歷在目。”

聽他提到他母親的死,鬼奴心中一軟,那個眼睛黑亮的少年的淚水又在他心頭浮現,他坐在方顏玉對面,想着要安慰他,卻又不知如何說才合適,頓時臉上浮現尷尬之色。

方顏玉卻不知他的心思繼續道,“如果我真的去過那萬鬼洞,我定然會記得。”他嘆了口氣,“阿榮,你知道嗎?我方家的兒郎,都非普通血脈。綠喬曾經告訴我,我們都是由鬼母產下的鬼嬰,附入母體噬魂奪身而產出。阿榮,以前我還一直當自己是個人,今日看來,我興許是個正真的惡鬼。”他眼神灼灼的望着鬼奴,“阿榮,這樣,你怕不怕我?”

鬼奴幾乎被他的眼神燙傷,聲音放柔道,“念常,莫要如此想。在我看來,你與常人並無區別,而且是個重情重性又及其堅強的人,就算你身上有鬼的血脈,卻從來也不曾傷我,反而處處護着我,我雖然醜陋,卻不是個蠢人,又如何會怕你?”

他這幾句話說的方顏玉心中一片燙熱,幾乎按捺不住心緒就想將他抱入懷中,但是想到他眼神中的躲閃,只要強行壓抑自己,“有阿榮這幾句話,我滿足的很。阿榮,以後不管是我心裡想什麼,我都會對你如實告知,絕不會再對你有任何隱瞞。”

看着方顏玉認真的眼神,鬼奴心中一動,公子這話,是表明他信任他了嗎?陳子敬說過,公子誰也不信,他的父親他不能信,他的嫡親大哥他不願意信,而陳子敬,儘管和他現在就處於一個屋檐之下,也是有距離的處着,而他,今日得到他的信任了?心中一種莫名的情緒流過,原來得到一個人的信任是如此令人愉悅的事情。他眼神放柔,“好,念常信我,我也定然要當得起念常的信任。雖然我力量微薄,只要念常說一句,我便替念常赴湯蹈火。”

方顏玉心中微微失望,他要的纔不是他的赴湯蹈火。方顏玉笑了笑,“阿榮,我的心思對你毫無保留,現在也輪到你了。你剛剛,心裡想的卻是什麼?”

鬼奴仿若被燙到一樣,猛然抽出被方顏玉握的汗溼的手,喘息了一下,方啞聲說道,“對不起,念常,我,我不想說。”臉上的傷疤似乎又疼了起來,他伸手按住,“不早了,你也累了,洗洗睡吧。”

方顏玉一呆,被鬼奴拒絕,讓他心中針刺一般的一痛,看到他的表情,卻已經什麼事情都明白了。當下默默一嘆,“是啊,夜深了,睡吧。”

兩人各懷心事躺在牀上,都是輾轉難眠,卻又找不出話題。

方顏玉覺得內心癢的難受,這個男人就睡在他的身邊,卻和他有着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他早該明白,這個男人,怎麼會去接受一個男人?他的臉是怎麼毀的,他怎麼會去忽視呢?方顏玉苦笑,可是,每一天,對他的渴望都越來越深刻,以前從未心動,如今心動了,卻像那風浪中顛簸的船兒,沒有一刻安穩的時候。

鬼奴也是思緒萬千,他覺得有些對不起方顏玉,從來不信任他人的他給了他難得的信任,他知道,他該投桃報李,只是他張不開這個嘴,那段記憶太不堪,在天香樓裡,他除了被虐待,被毀容,他的尊嚴也被那羣畜生狠狠的踩在了腳下。在那裡,只有常人想不出來的折磨方法,沒有他們做不出來的。其實,那個時候,他想過服軟,他也想過屈服,但是,只要想起他人嘲笑的目光,他就做不到。而事實上,他在被毀容之後卻收穫了更多的嘲笑,畏懼,同情,甚至可憐,每一個異樣的眼神,都曾傷害過他。他不是生來就像現在這樣平和,他只是,習慣了。

鬼奴閉上眼睛,忽然覺得這個低矮的屋子是如此的令人窒息。

“阿榮。”這個時候,身邊的方顏玉嘆了口氣。

鬼奴一愣,溫聲道,“怎麼了,念常?”公子是在生他的氣嗎?鬼奴心中有些忐忑。

“阿榮,我們認識到現在,也快兩個月了。”

鬼奴一愣,“是啊,轉眼中秋節也要到了。”提到中秋節,兩人都沉默了,中秋節,團圓節,他人團圓,他二人卻要何去何從?

“念常,你當真不回方府了嗎?畢竟,那裡有你的親人。”鬼奴低聲道,他深怕提起這個話題會讓方顏玉生氣。

方顏玉烏黑的眼睛在黑暗中轉向他,“阿榮,我是鬼嬰奪身而出,根本就不是人,又何來親人一說。”

鬼奴心中泛起憐惜,“念常,就算是鬼嬰奪身,你也在那府中住了二十餘年,難道那裡竟然沒有一個你掛念的人嗎?”

方顏玉靜了下來,鬼奴忐忑不安的想道,他是不是又生氣了?

良久,方顏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在那府中,和我最親近的,其實是我大哥。”

鬼奴一愣,“我還以爲大公子一直對你不好。”

方顏玉搖頭,“我大哥是府中最和善之人,怎會對我不好?小時候,我讀書寫字,都是他親自教我的。他長我五歲,從小就沉穩的很,府中沒有不喜歡他的人。我出生的時候,他就在旁邊,連我的名字,都是他給取的。”

鬼奴今日方知,原來方顏玉和他大哥感情竟是如此的好。

“我大哥對我照顧萬分,小時候,我們在一起很是玩的來,你肯定想不到,我小時候有多調皮。我犯過很多錯,好多次被父親罰跪祠堂,都是大哥替我跪的,之後我再偷偷用私房錢,買了東西送給他,算是對他的補償。”談到方顏良,方顏玉冰冷的臉上終於帶出一絲笑意。

“既然如此,那爲何後來你又要和大公子針鋒相對呢?”鬼奴不解。

沉默了好一會,方顏玉都沒有動靜,就在鬼奴以爲他已經睡着了的時候,他纔開口,“七歲那年之後,我終於知道這世間還有鬼怪,之後也纔開始觀察這府中不對勁的事情,我不敢把事情告訴大哥,我很怕那女鬼會來追殺我,連續好幾年,我睡覺的時候都要掌着燈,半夜也經常被噩夢驚醒。”

聽他如此說,鬼奴想象當時那麼幼小的孩子獨自承受了如此大的驚嚇。不由心中憐惜,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是好。

“你一定奇怪,爲何我和大哥處的那麼好,卻不告訴他。阿榮,三姨娘是我父親送給鬼吃下的,我首先就不敢再信他。而我的母親,其實那個時候已經瘋了很多年了。”

鬼奴驚訝,把頭轉向他,正看到方顏玉完美的側顏。

“我母親和父親是真心相愛,我父親卻在當了家主之後連續不斷的娶了新人進來,我母親也曾哭鬧過,我父親從來不告訴她原因,我母親抑鬱之下情緒時好時壞,她心情好時,對我好的不得了,可是她發起脾氣的時候,我卻是能離她多遠就有多遠,那個時候,雖然她是我母親,是我最親近的人,到後來,我都怕見她了,我們母子之間,也不知不覺有了隔閡。那個時候,我覺得大哥是我唯一的親人。可是我怕把這些事情告訴他,若他知道了,那女鬼會連他也一起吃掉。”

察覺方顏玉身上似乎有微微的顫抖,鬼奴想了又想,終於主動伸出手,握住方顏玉的手,“念常,兩個男人這樣握手有些奇怪,只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萬萬別生氣。”鬼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方顏玉看他主動伸出手來,心中一喜,忙不迭緊緊抓住,“謝謝你,阿榮。這麼多年,我從未向他人說過這些。”有了鬼奴的安慰,方顏玉心中寬慰,繼續道,“我大哥再老成持重,那時候畢竟也只是個小孩,又怎麼會懂我這些心思。他見我莫名其妙疏遠他,心中惱怒的很,對我做了很多惡作劇。我一點也不怪他,他是我府中唯一看重之人,只要他平安,我心裡一點也不怨他。”

鬼奴心中不由豔羨,能有如此兄弟情義,一生何求?

“我大哥再聰慧,也猜不透我心中想法。時間長了,就真的離我遠了。我母親死後,”他手中一緊,鬼奴知道他是想起他母親的慘死,也安慰的捏了捏他的手,方顏玉繼續道,“我就變的更加沉默。有一回,我和四弟發生口角,一怒之下推了他一把,磕破了他的頭。我大哥最是惱怒府中有兄弟相殘之事,雖然事情後果也不是很嚴重,他卻很是惱怒我不知輕重,於是罰我跪了祠堂。”

鬼奴想起了方顏平,方顏平嫉妒方顏玉已久,看來那事也是主動挑釁了。上次公子還爲護着他折斷了他的手,看來是積怨已久。只是短短一個月過去,那方顏平卻已經不明不白見了閻王了,當真世事難料。

“在祠堂那晚上,”方顏玉眼睛直直的盯着上方,鬼奴忽然感覺到一絲沉重,“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爲什麼就睡着了,然後,做了極其可怕的噩夢。”

鬼奴驚訝的看着他,卻發現他似乎有些吃力的喘了兩聲,“也許那不是噩夢,總之,我看到了一個及其可怕的東西。”

鬼奴雖然好奇他看到了什麼,但是看他那表情,也能想到定然是及其不好的東西,於是沒有追問。

“第二天,我就高燒不止。我大哥嚇壞了,請遍了海州府的名醫來替我診治,整整兩個月,我才徹底康復。我大哥似乎覺得愧對我,從那之後,就真的離我遠了。”

方顏玉苦笑,“後來,我和我大哥的關係也就變了。凡是有事情,若是我要做的,他便要來爲難我,而我也不願意服輸,便也刻意和他作對,時間長了,我們的關係就成了這種關係,我想贏他,他想贏我,我們互不相讓。”說到這裡,方顏玉居然笑了出來。

鬼奴卻看出那笑中充滿苦澀。

“阿榮,我說過我不會再回方家,私心裡,卻也是爲了我大哥。”方顏玉輕輕的道。

鬼奴不語,只是在黑暗中看着他。

“方家的家主位置,只能是他,我是他在家中唯一的阻礙。我不想他爲難。而且,”他頓了一下,“據我所知,方家除了家主,其他人壽命都短的很,如果這世上我希望有一人可以長命百歲,我希望,可以是我大哥。”

鬼奴頓時心中覺得感動,又莫名的心疼,公子原來有這般心緒,只是他,從來也不說。他嘆了口氣,頓時無限豔羨方顏良,他本來就是個謫仙一般的人物,又能得到如此深厚的兄弟情義,與他相比,自己當如地上的塵土,竟然有些內心黯然。

“阿榮,認識了這麼久,我卻對你瞭解甚少,你,願不願意,”方顏玉卻忽然轉換話題,頓了一下然後道,“阿榮,跟我說說你吧,你在山東又是過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