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夜的燈火燃出南郊一個熱鬧團圓的夜。
夏雪隨着父親還未進府就看到母親與一衆奴僕都候在門口, 一個個全跟她那隻兔子似的眼睛紅紅的。
夏郭氏推開奴僕攙扶的手,跌跌撞撞地衝出來。
博望公也跟着迎上去,兩人雙手相握的那一刻太美。好像是跨越了生與死的重逢, 過去痛心的時刻盡在這十指相扣之間煙消雲散, 讓人忍不住道一句:回來就好。
人一旦上了歲數, 未來的光陰便是掰着手指可以細細算的。可早已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他們如今更懂得相聚不易, 且珍惜吧!
夏雪抹了一把眼淚, 慢慢上去,張開雙臂抱住他們兩人,聲音呢喃:“此生做你們的女兒, 真好。來生,你們還要記得來尋我。”
博望公拍着她的腦袋, 寵愛地笑着。
夏郭氏捏了她的臉, 嗔怪:“又說傻話了。”
博望公在同妻兒傾訴思念後, 望着木叔問:“老木,嫂子還好吧?閨女找好人家了嗎?”
只兩個問題卻教木叔再也控制不住, 顫抖地落下淚來:“都好,都好!老爺回來了就一切都好了……”
博望公又一一詢問了奴僕,家長裡短的事情他都記得一清二楚。當看到有幾張熟悉的臉已經不在之時,他向來平靜儒雅的臉上露出一抹痛色。
晚宴是家庭聚會式的,木叔帶領着奴僕也一併坐了下來, 經歷過生死和血腥, 夏府上上下下早已成爲一家子。
白日裡準備的羊肉這會兒也派上用場, 小爐煨酒吃羊肉的, 伴着徐徐的秋冬風, 身子和暖,心情更是暖到了底。
不知過了多久, 夏雪坐在堂廳裡愣愣地望着天上滿月,想起之前發生的一切。
恍然驚覺:冥冥之中似乎早已註定。
“阿雪,這麼晚還沒睡下?”博望公脫了鞋進來。
夏雪回過神,盯着他笑問:“爹,你不也沒睡?娘睡下了?你們這麼久沒見,難道都沒有‘小別勝新婚’嗎?”
這話聽得博望公甚是無奈:“你這孩子也不知害臊二字怎麼寫。”
夏雪一聽不依了,從書案上尋來竹簡筆墨,洋洋灑灑寫下了甲骨文中的害臊,擡頭就問:“爹,您說的是這兩字?”
在博望公查看字體時刻,她又在一旁寫下梅花小篆的害臊,面露得意之色道:“還是這個?”
見她還要繼續寫下去,博望公讚道:“好好好,爹不在的這幾日看來你沒有荒廢筆墨,如今的字裡頭多了幾分肆意,這一撇一勾都很是飄逸。”
夏雪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慢慢地不笑,因爲她自己都注意到這字像出自另一人之手,而他如今在做什麼?
見到女兒的失神,博望公在旁坐下,輕聲問道:“明日陛下會在朝上宣佈爹‘死而復生’一事,你可有什麼話要帶?”
聽出爹話裡的意思,夏雪尷尬一笑:“爹,你在想什麼呢!你們定有大事要商議,我能有什麼要帶。”
卻見博望公將目光落在她腹上:“難道你不準備說一說這事嗎?”
夏雪吃驚:“您都知道了?”
“從陛下前陣子連夜召見我,讓我快些回府,又讓我帶兵去楚國公主行府以備不時……我就猜到是因爲你了。而你這丫頭,這麼多年來爲你謀了好多家王孫公子,你都一個一個拒了,你以爲爹看不出來你心裡想的是誰嗎?”
夏雪低下了頭,原來自己那點小心思大家都知道。
又聽博望公柔聲道:“方纔服侍你母親睡下之後,她又拉着我說,若是咱家女兒執意入宮,讓我不許攔着。她說:女兒等着這麼久,盼了這麼久,心裡已經容不下其他人了。”
父母真是這世上最壞的人,他們輕易看透兒女的想法,還總在背後無私爲兒女考慮。
夏雪眼淚又下來了:“爹,你和娘不要替我擔心。我這輩子怕是不會入宮了,宮裡那種地方去過一次就不想再去,而我年幼時候去過,前陣子又去過,如今真是一點想頭都沒有了。至於我同陛下……一切隨緣吧。”
博望公將女兒抱緊:“也好,這夏府永遠是你和孩子的家。不過陛下那邊你可有打算告訴他?我看他對此事似乎並不知曉。”
夏雪搖着頭:“不能說,爹,至少要等到邊境平息了,楚國收歸朝廷了。否則又要忙着國事朝政,又要煩心着孩子的問題,實在是……”
博望公又是一陣心疼:咱家這閨女啊,這是心疼陛下了。最消磨人心的當屬相思啊……唉!
二人沉默了片刻,話題又繞到了別處。
“阿雪,明日爹要進宮,你娘身子不好,你替爹辦一件事吧。”
見父親神色嚴肅,夏雪也緊張起來:“您說。”
“冀王爺的母親,太妃娘娘如今就在夏府上。”
夏雪驚詫:“在這裡?”
博望公搖頭:“在長安城的府上,陛下已安排了宮人伺候着,明日你去陪太妃聊聊天,見到冀王爺來,若是他想帶着太妃走,你就將這鑰匙給他們。”
接過鑰匙,夏雪疑惑:“這是?”
“王府,一直是爹派人在打理,其實這幾日爹就住的就是這個地方。”
夏雪看着忽然搖頭輕笑:“爹沒說實話吧,這裡還是陛下在外頭的歇腳處,只怕是這些年您同陛下有什麼秘密消息要談都在這裡?你們可真是好極了,見人王爺常年不在家就擅自搶來做據點!”
這話引得博望侯朗聲大笑起來:“什麼事情到你嘴裡都得變個味。爹不瞞你了,這地方從前是要被抄了的,陛下使了關係,過到我的名下,卻也只是記個名,他說終有一日會有人入住的。從前我還不明白,直到那日廷尉府裡他與我說了那假死的計謀,我才恍惚察覺到:或許冀王爺也沒死。直到最近真的看到他,才確定了這一點……如今啊,爹保管了多年的鑰匙也是時候交給正主了。”
夏雪接了鑰匙,可心裡還是忐忑:“可是……今日在楚國行府上發生的一切與冀王爺有關嗎?”
博望公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正因如此,爹才讓你同太妃聊聊。楚王反態畢露,若是冀王爺與之爲伍,註定不會有好下場。況且,爹瞭解冀王爺,若不是因爲太妃在他們手裡,他絕不會對不起朝廷。”
夏雪心裡還有擔憂:若是他心裡懷着恨呢?爹一定不知自己同王爺重逢時候的場景,他是官僚人家的馬伕,遭人鞭笞怒斥……
如今回想起那一幕,夏雪還心有餘悸,當時並不能確定他是王爺,救下他也純屬意外。若是這份意外並未發生,若是他還在做那馬伕的營生……這份恥辱經年累月,就算是意志剛強的人如何能不被摧殘?
博望公撫摸着女兒長髮:“明日去長安,爹找了一個人陪你。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她又有功夫,好歹安心些。”
夏雪又是一驚:“爹,您說的是她?”
博望公點頭:“這孩子也是個可憐人,白白擔了污名不說,還叫人傷了身子傷了心。明日你見到她,好好勸慰吧。如今事情過了,就讓過去一切都煙消雲散。”
夏雪張張口,最後還是點了頭,沒再說什麼。
她知道爹心胸開闊又爲人良善,可這份良善最易被人以情相挾。錯誤便是錯誤,如何當成一切都沒發生過?
夏雪心中有了計較,伴着憂思一同入了眠。次日一早,送完爹出門,她也收拾收拾,讓木叔準備了馬車。
在馬車上見到蕭餘之時,夏雪並不吃驚,不過點個頭就吩咐上路了。
一路上兩人沉默無語。
過了許久,夏雪才隔着簾子問:“你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
簾子外頭傳來哽咽的聲音:“小姐……沒事,不過是被瘋狗咬了。”
那一聲呼喚叫得夏雪也心裡一陣感慨,一同長大這情分,她早已把蕭餘當親姐妹,正是因爲這個,她的背叛才最讓夏雪心痛。
那是親人在你心上紮了一針,比其他任何人的都來的痛!
夏雪穩了穩心神:“既然是瘋狗,今後見着就繞道吧。”
說完夏雪便又是無話了,想着一會見到太妃該說什麼,她還真沒底。
到了長安城夏府門口,夏雪被這眼前情景震撼了。不過短短几月,昔日火燒火燎過的焦土又拔地而起出一座嶄新的府邸,遠遠觀之竟比從前還要大氣奢華,那莊重的石獅子威風凜凜,她忽覺着石獅子與未央宮外的極爲相似!
看到這,心中又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