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段家娘子遣人送來了拜帖。”
紫蘇從外頭進來,手中還拿着個大紅泥金的帖子。
顧伽羅坐在南窗下,紫薇拿着方乾淨的棉布巾子正給她絞頭髮。
不遠處的博山香爐裡冒着嫋嫋輕煙,金燦的陽光照得她暖洋洋的,一雙眼皮直打架,顧伽羅差一點就要奔赴周公的棋局。
紫蘇的話把她拉了回來,顧伽羅揉了揉眼睛,伸手:“拿來給我瞧瞧。”
段家娘子,也就是展家二小姐展阿卓。
說起來,顧伽羅和展阿卓的關係有些微妙,說是朋友吧也不是,畢竟真正的朋友絕不會坐視對方陷入危機。可說是陌路人吧,也不像。
最近一兩年間,顧伽羅和展阿卓接觸了好幾次,有合作、有相互幫助,彼此間絕非陌生人。
唔,如果非要給她們的關係下一個定義,顧伽羅覺得唯有‘交易對象’最爲恰當。
她們都不會對對方赤誠相待,唯有用得着對方的時候,纔會主動上門。
表面上,這種關係顯得太過市儈、太過冷漠,但顧伽羅卻很滿意。
她們彼此都有自己的立場(非我族類啊),也有各自要守護的對象,所以根本無法達到交心的地步。
既然不能交心,那也不必假惺惺的做什麼好姐妹,還是這種直來直往的交易關係最恰當:公平買賣,童叟無欺!
“你去給送帖子的人說,我申正(即16:00)在家裡請段家娘子吃茶。” WWW ⊙ttκΛ n ⊙C 〇
顧伽羅掃了眼拜帖便合了起來,淡淡的說道。
“是,奴婢這就去回話。”
紫蘇答應一聲。躬身退了下去。
“紫薇,你說展阿卓好端端的來拜訪我做什麼?”
顧伽羅板着脖子,手指摩挲着下巴,有些好奇的說着。
展阿卓此人,絕對是屬夜貓子的,沒事兒她絕不會巴巴跑到府衙來。
紫薇一邊絞着頭髮,一邊故作不經意的說道:“奴婢不知。不過婢子聽說。段家娘子似乎早就來烏蒙了。”
顧伽羅挑起一邊的眉毛。忽的想起了什麼,笑道:“也是,最近城南段家似乎很熱鬧。阿卓這是來料理‘家務’了。”
紫薇也笑了,語氣中不禁帶出了幾分同情,“說起來段家娘子也怪可憐的,居然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落井下石。時刻不忘算計自己的枕邊人,段正道也真夠‘正義有道’的。
顧伽羅卻沒笑。她漸漸收斂了笑容,默默的望着窗外,嘆了口氣,“其實阿卓也是個真性情的人哪。只可惜嫁錯了郎君。”
幾個月前府衙的那場鬧劇,徹底激怒了齊謹之夫婦。
許久沒有開殺戒的齊砍頭重出江湖,只一天的功夫便將烏蒙望族曲、展兩家抄了個底朝天。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個不拉的全都關進的大牢。
烏蒙上空彷彿籠罩着一層黑雲。城內的氣氛也變得格外緊張。
這次清剿,規模並不如小樑王那次的大清洗,但齊謹之那種絕決的態度,卻讓世人明白,這次齊府尊是動了真怒,曲、展兩家是在劫難逃。
於是乎,許多與這兩家沾親帶故的人家紛紛跳出來撇清關係。曲、展兩家的直接姻親更是慌不迭的和他們劃清界限。
休妻、和離、病逝,幾天之間,烏蒙城內爆出了好幾件新聞,喪事更是接二連三。
原本這些與展阿卓沒有任何關係。
雖然都是姓展的,雖然往上數個一二百年兩家是同一個祖宗,但到底是分了宗、分了家兩家人。
就算烏蒙展家造反,朝廷誅殺九族也算不到水西展家頭上。
更不用說展阿卓已經出嫁了,自古以來都是‘禍不及出嫁女’,不管怎麼算,烏蒙的大火都不可能燒到展阿卓。
然而凡事不能絕對,展阿卓倒黴就倒黴在嫁了個不靠譜的男人上。
段正道,烏蒙屈指可數的才子,不幸(段正道以爲的)被小蠻女展阿卓瞧上,一番你追我跑的遊戲過後,無奈嫁、哦不,是娶了展姓小蠻女。
婚後小夫妻直接去了水西,住在了展阿卓的嫁妝莊子上,段正道也就此過上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日子,走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別提多排場了。
但段正道並不開心。
文人清高又自傲,更不用說似段正道這樣有才子之名的文人了。他骨子裡是驕傲的,豈能容許自己淪落爲‘小白臉’、‘吃軟飯’的境地?
段正道還十分敏感,他清楚的感覺到,許多人表面上對他各種恭維,但轉眼就會露出鄙夷的神情。彷彿在說:烏蒙第一才子又怎樣?瞧,還不是被個鬼方蠻女治得死死的,如今更是靠着個女人過日子?
就連展阿卓身邊伺候的人,對段正道也是各種嫌棄、鄙夷和瞧不上。
段正道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到這些人異樣的目光?
他壓抑、糾結、痛苦,偏他無力反抗,唯有忍受。但他的心理卻在一步步的扭曲,直至變態。
“……真想不到,他竟藉着回家祭祖的機會跑到府衙來‘揭發’阿卓,說她私自開挖金礦,還說她與京中權貴勾結,意圖滲透水西大營……”
顧伽羅搖搖頭,被自己的枕邊人如此出賣,想想就覺得心寒。
且平心而論,阿卓對段正道非常不錯。當日若不是看在阿卓的面子上,齊謹之真想拿段正道這個烏蒙第一才子立威。
畢竟這小子私下裡跟小樑王的人有所接觸,且與樑捕頭等一干偏向小樑王的官吏走得很近,扣他一個‘通敵’的罪名一點兒都不冤枉。
還是阿卓,跳出來保下了段正道。雖然阿卓的目的不純,可到底救了段正道的性命啊。
拋開妻子的身份不提,段正道能對自己的恩人下死手。也夠涼薄、夠無恥了。
下午,展阿卓如期到訪。
“胖了,不過氣色瞧着還不錯。”
展阿卓上下打量了顧伽羅一番,毫不客氣的說道。
“你竟也發福了,看來這些日子過得不錯嘛!”
顧伽羅有些意外,因爲阿卓看上去一點兒沒有憔悴、失意或是傷心的模樣,還是那個大大咧咧、直爽率真的嬌蠻小姐。
阿卓丟給她兩顆大白眼。直接說道:“怎麼?看到我這樣你很失望?哼。我展阿卓是什麼人?難道會爲了一個臭男人而傷心欲絕、失魂落魄?”
她知道外頭都是怎麼說她的。什麼可憐啊,什麼自作自受啊,什麼彝女多情偏逢漢家薄情郎啦……啊呸。真當這是酒樓裡說段子呢。
她可是堂堂展家二小姐,絕不是那些只知道風花雪月、哭哭啼啼的矯情女子,哪裡會因爲一個男人而亂了陣腳、迷了心智?
顧伽羅一怔,她沒想到阿卓竟會自己提及這件事。但轉念一想。旁人遇到這樣的事或許會遮遮掩掩,但展阿卓不同。她本來就是個直爽得近乎魯莽的性子,做不來粉飾太平、假模假式的模樣。
“聽說你早就來烏蒙了?是來清理門戶了?”
阿卓既然如此坦蕩,顧伽羅也不再含含糊糊,關切的問了句。“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阿卓搖搖頭,“已經處理好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這點子小事,我還是能解決的。”
顧伽羅有些好奇。“哦,你是怎麼解決的?”
段正道‘揭發’了阿卓許多秘密,阿卓反應快,立刻和齊謹之做了交易。水西的秘密金礦一分爲三,展家、段家(確切來說是展阿卓本人)、齊家各佔一份。
另外,阿卓還積極幫齊謹之在水西調查線索。
當日能順利查到工匠們的下落,並順利解救,阿卓的消息功不可沒。
齊謹之這邊,則直接將段正道和他的狀紙交給了阿卓。齊謹之說了,“此乃府上家事,還請段家娘子領回家自行解決。”
展阿卓黑着一張臉將瑟瑟發抖的段正道領走了。
齊謹之回來後還跟顧伽羅說,“約莫段展氏要休夫了。或者,直接變成了‘未亡人’。”似段正道這樣的丈夫,阿卓把他弄死了都不奇怪。
顧伽羅也覺得依着夷女的真性情,段正道十有八九會喪命。
不想,阿卓並沒有動手,反而一如既往的命人伺候着段正道,就連烏蒙段家這邊,也是照常供養着。
直到一個月前,阿卓帶人趕來了烏蒙,她哪兒都沒去,直奔城南段家。
緊接着,段家便是好一陣的熱鬧。
“我也沒做什麼,就是將段家的祖產全部折賣了,郎君說得對,他是一家之主,養家的重擔理當由他來承擔。”
展阿卓閒閒的說道:“一百畝良田、外加兩座山林,統共賣了三千兩銀子。正好水西下頭有個縣的主簿出缺,我便用這錢給段郎謀下了這個差事。所以啊,從今兒往後,我家段郎也是朝廷中人了。”
做、做主簿?
顧伽羅咋舌,看向展阿卓的目光滿是敬畏。好狠的女人哪,她確實沒要段正道的性命,卻親手撕碎了他的夢想、折斷了他高飛的翅膀。
對於普通人而言,能從一介白丁一躍成爲一縣主簿,絕對是大喜事。
但段正道不同,他是有真才實學的讀書人,已然考取了舉人功名,待來年科舉,高中進士也不是沒可能。
舉人入仕,和進士入仕,哪怕得到的是同樣的官職,但性質卻截然不同。
舉人入仕多少有投機取巧、不走正途的意味兒,人再能幹,升遷起來也格外艱難。
展阿卓賣光了段家的祖產,絕了段家的根兒,接着又給段正道謀了個‘官職’,斷了他的仕途,絕對是從精神上對段正道及其家人的摧殘。
顧伽羅用想的也能知道,此刻的段正道,絕對是生不如死。
“好了,不說這些了,聽說你要回京?”
展阿卓撫了撫袖子上的褶皺,直接步入正題。
顧伽羅點頭,“京中有些事需要我回去處理,而且大爺在西南政績斐然,京中長輩傳信來說,這次吏部考覈,大爺定是個‘優’。然而大爺未及弱冠已經做到了五品知府,近幾年內,升官是不可能了。所以,長輩的意思是,儘量讓大爺調回京城任職。”
哪怕是平級調任,從地方調回京城,也絕對是高升。
顧伽羅和齊謹之已經通了氣兒,他們夫妻對於長輩的這個建議很贊同。
西南的局勢已日趨穩定,齊謹之夫婦也暗中在安南和烏蒙經營了好大一塊地盤,只需留下得力的人手看護,他們夫妻在與不在並沒有什麼區別。
再者,西南到底偏遠了一些,齊家經營得再好,也只能當做一個‘退路’。
如有可能,齊謹之和顧伽羅都還是更傾向於在京城發展。
尤其是現在京城風波不斷,雖然潛伏着各種危機,可同時也充滿機會。
齊謹之肩負着復興齊家的重任,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結交貴人還是要在他潛龍在淵的時候,若是等人家都大事已成,自己再靠上去,那可就晚了。
所以,顧伽羅這次回京,不單單是回去探望大師那麼簡單,她基本上已經做好了徹底搬家的準備。
展阿卓沉默了片刻,忽的低聲問道:“也就是說,你此次回京,極有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顧伽羅緩緩點頭,“可以這麼說。就算是過來,也不會是常住。”她會回來的,畢竟西南是他們夫妻經營的一個重要根據地。
“……和你相識一場,雖然你有着漢人的狡詐,但卻不是個壞人,齊京觀也是個好官,你們——”
展阿卓擡起頭,目光復雜的看着顧伽羅,“你們夫妻給烏蒙的百姓做了許多實事,單看這一點,我就十分佩服與感謝。”
顧伽羅哭笑不得,“狡詐?阿卓,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展阿卓卻沒笑,認真的說道:“衝着你們對烏蒙的這份真心,我回報你一個消息。”
顧伽羅一凜,嘿,戲肉來了。
展阿卓左右看了看,而後湊到她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顧伽羅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展阿卓。
展阿卓用力點頭,表示自己所言非虛。
顧伽羅倒吸一口涼氣,她還真是沒想到自己記恨了好久的背後黑手竟有可能是那人。
……
三日後,顧伽羅接到了齊謹之的飛鴿傳書,信中說:“吾已接任大理寺丞……京中一切安好,唯盼卿卿攜女早日入京團聚!”
顧伽羅緩緩折起信紙,望着京城的方向,喟嘆一聲,道:“京城,闊別三年,我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