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的故事 隨風飄散的蝴蝶——《詭槍》背後的故事

背後的故事 隨風飄散的蝴蝶—— 詭槍 背後的故事

李西閩

很久之前,我第一次聽說賽金花時,就爲這個清末名妓而感嘆。沒有想到,後來我會去她的故居——歸園寫作。

那是2007年9月,應周牆之邀,到黃山腳下賽金花故居寫作《詭槍》。

周牆是朋友,也是兄長。他從商,生意做得很好;他寫詩,是十分有影響的詩人;他聞不到銅臭味,重情重義。

周牆爲賽金花生平所感動,斥巨資在黃山腳下的黟縣龍江修復了賽金花故居——歸園。

到達黃山市後,在周牆的酒店住了一夜,那個晚上,喝了點酒,很快進入了夢鄉。

夢中,我看到一隻美麗的白蝴蝶在花叢中飛舞,時而停在花瓣上。我想捉住那隻白蝴蝶,卻怎麼也捉不住。最後,我竟然發現,這隻美麗的白蝴蝶自燃了,那白色的火苗將它燒成了灰,白色的灰隨風飄散。

醒來後,內心感傷。

心想,一切都會隨風飄散。

第二天下午,周牆夫婦就送我前往黟縣龍江。

一到目的地,周牆兄就把我安排在歸園裡的一個小院子裡住,這裡有兩間房間,是他接待客人的地方,很多名家都在這裡小住過。安排好我的住處後,他就帶我參觀偌大的歸園。

歸園園中有園,有山有水,亭臺樓閣,幽深曲折……在這撲朔迷離的賽氏故園,歷史與現實之間,回味無窮。

那迂迴不盡的碎石小徑,就像賽金花跌宕起伏、經歷坎坷的一生,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具傳奇和爭議的女人總是讓人感懷。從預示淒涼一生的故居閨房花瓶門,到伴雲堂中塵封的照片和生平介紹,都使人深深地感受到這位晚清風塵女子的無奈和堅韌。

最令人感嘆的則是賽氏被囚在獄中時對革命志士說的一番言語:“國家是人人的國家,救國是人人的本分……”因此,劉半農、夏衍等一代文人爲其寫傳,徐悲鴻、梅蘭芳等藝壇高人爲其募捐也就不足爲奇了。

因此,我對周牆修復賽金花故園有了很好的理解。

那個晚上,我和周牆在賽金花故居的廳堂裡,邊聊天邊喝酒。

我們談得最多的還是賽金花。

醉眼迷濛中,我彷彿看到賽金花從如花的少女變成了年邁的老婦,一路風塵,在如銀的月光中朝我走來。

我想邀她來和我喝一杯酒,可她飄然而去,留給我的只是一個滄桑的背影。

也許,很多人會好奇地問:你爲什麼要寫《詭槍》w?

說來話長,卻又不得不說。

上世紀90年代,我基本上是在粵東空軍某部度過的。那時經常往返汕頭和興寧兩地。從開闊的潮汕平原進入梅州地區的客家山地,要經過一個叫做兵營的地方,兵營已經沒有部隊駐紮,它只是山裡一個幾十戶人家的村莊。可這個地方在抗日戰爭時期曾經駐紮了國民黨十九路軍的一個團,守住這個要塞,沒有讓日本人的軍隊進入粵東山區客家人的腹地。每次經過兵營,作爲軍人,我的內心就不會平靜,耳旁就會響起槍炮的聲音,鼻子裡就會聞到硝煙的味道。很多關於英雄的傳說在折磨着我的心臟。

我也經常會想,那裡還有多少士兵的魂魄在遊蕩。

他們已經永遠回不到故鄉,屍骨無存,甚至沒有人記下他們的名字。

那些英雄不死。

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兵營那個地方。

每次想起那裡的山嶺,就想寫點什麼。

我總覺得那裡的崇山中,還有抗日英雄的身影在堅守,他們的魂魄還在暗夜中呼號。

他們的犧牲都是不朽的,我想用文字對那些平凡的英雄表示敬意,於是就有了《詭槍》。

可是,我沒有想到會在歸園寫作《詭槍》。

我不知道,賽金花和那些長眠在南方山嶺的抗日英雄有什麼關係。

或者有。或者沒有。

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寫下了這些文字。

歸園白天是對外開放的,有遊人從宏村或者西遞那裡過來,來的一般都是旅遊團。我把自己關在賽金花故居老房子的一間廂房裡,對偶爾進入庭院參觀的遊人和導遊從擴音器裡發出的甜美的語聲置若罔聞,用左手的食指不停地敲打着鍵盤,一行行文字出現在電腦屏幕上,這些文字讓我自己吃驚,很多時候,我認爲自己是個天生的寫小說的匪徒,一個無師自通的傢伙。

到了晚上,當一切沉寂下來,偌大的歸園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老宅的高牆之上偶爾會傳來貓頭鷹的叫聲,透着些許的詭異。

我不敢把雕花的木窗打開,只要一打開,就會有許多蛾子飛進來,奮不顧身地撲向檯燈的燈泡。

深夜,我不敢關燈睡覺,因爲一關燈,就會有蝙蝠不知從什麼地方撲棱棱地飛出,有時竟然會鑽到蚊帳裡來,那時,樓上的木板會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那個房間是賽金花出生的房間……

我睡的那張牀,是一張古牀,周牆說,這張古牀叫百獅牀。無聊的時候,我就數着牀上面雕刻的形態各異的小獅子,可數來數去,只有九十九隻獅子。難道那一隻獅子被賽金花的鬼魂遮蔽了?傳說這張古牀是賽金花當年睡過的。直到臨走的那天,我向周牆問起這件事情,他才笑着對我說,的確只有九十九隻獅子,號稱百獅牀。我心裡於是釋然了,可睡在這張寶貴而又神秘的古牀上時,總是有種莫名的情緒從心底油然而生,恐懼,滄桑,迷惘……那的確是不同尋常的經歷,我有一次竟然夢見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牀邊,微笑着和我說話,那神態淒涼而又美豔,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年輕時候的賽金花……

的確也有恐懼的時候。

那天夜裡下了很大的雨,雨聲把一切可能出現的聲音淹沒。突然停了電。黑暗讓人窒息和絕望。我呆呆地坐在那裡,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着煙,我不知道在這個雷電交加的雨夜裡會發生什麼……過了大約兩個多小時,電燈終於又亮了。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只有經過黑暗折磨的人,才能夠體會光明的珍貴。來電後,我馬上上了網,迫不及待地和一羣朋友在一個QQ羣裡聊天,看到他們說話,我感覺遠離了孤獨。可這些傢伙似乎沒有人性,一個叫老貓的傢伙讓我回頭看,我說看什麼?他說我背後站着一個女人,我看到他這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知道,他嚇我說賽金花站在我身後。可也就是因爲這些“沒有人性”的傢伙,讓我在那些黑夜裡有了一種安全感。

或者有一天,我會以賽金花爲素材寫部長篇小說,可那時我在歸園寫作的是《詭槍》,一個英雄的故事。

周牆經常會和他美麗的夫人來探望我,陪我喝上一場酒。

有天晚上,我們在賽金花老宅的正廳上,邊喝酒邊談着一些雜事,只有在這個時候,繁忙的他纔會有尋常的心態。

那時下着小雨,雨水從天井的屋檐上滴滴嗒嗒地落下,聽着雨聲,我們彷彿置身於世外桃源。

那時我想,歸園的確是個心靈的棲所,也就難怪賽金花會在落難後回到故鄉療心靈之傷了,也難怪周牆經常會迴歸園小住幾天,更難怪周牆的許多朋友會來歸園住上一段時間了,聽周牆說,連馮驥才先生也對歸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賽金花當時有這麼一個地方供她療傷是幸福的,周牆有歸園是幸福的……我想,在生活之路上疲於奔命的人們,心中是不是渴望一個寧靜的“歸園”,作爲無依無靠的靈魂的棲所?

在歸園寫作《詭槍》時,女兒李小壞纔剛剛四個月大。

想念之情難以言表。

妻子拍了一段女兒的錄像,發給了我,沒事時,我就一遍遍地看,女兒稚嫩的聲音讓我的心異常地柔軟。

有一次,我在看女兒錄像時,有個姑娘在窗外叫我:“李老師,吃飯了。”

我到外面寫作,一般不吃早飯。

在歸園也一樣,儘管周牆兄吩咐做飯的阿姨要讓我吃早飯。

中午的時候,我和歸園的工作人員一起吃飯,晚上,他們都回家去了,做飯的阿姨給我做完晚飯纔回家。

叫我吃飯的姑娘走進了房間,看到電腦屏幕上李小壞可愛的樣子,她說:“這是你女兒呀?”

我點了點頭。

她說:“好漂亮呀。”

其實,她也長得很漂亮。她以前在蘇州打工,不久前回到了黟縣,在歸園當導遊。她的聲音十分好聽,有時,我聽到她在園子裡給遊客解說,我就會擡頭向窗外張望。她經常問我:“李老師,遊客來了會打擾你寫作嗎?”我笑着說:“不會。”她說:“一定會的,只是你不說。”其實,還真的不會。

她經常在我休息時和我聊天。

我大體知道了她的一些情況。

她父母親都是當地農民,有個弟弟在武警部隊當兵。她從蘇州回來,是爲了照顧父母親。

我對有孝心的人都挺好,我一直認爲,有孝心的人才能成爲我的朋友,一個連父母親都不孝敬的人,別期待他對朋友好。所以,某種意義上,我把她當成了朋友。她有很多想法都和我談。

她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夠留在部隊,出人頭地。聽說我在部隊待過,就問我有沒有辦法把她弟弟留在部隊轉個志願兵什麼的。我對武警部隊不熟悉,況且,離開部隊多年,也沒有什麼門路了,實在幫不上她這個忙。實話告訴她後,她也沒有不高興。她說我是個實在人,不騙人。

那幾天,有個劇組在歸園拍戲。好像拍的是《小李飛刀》。

她對我說,特別羨慕那些女演員。

我說,你可以去和導演說說,看能不能讓你演個小角色。

她笑了,說,不行,不行,我初中都沒有畢業,當不了演員的。

我說,你當導遊都當得很好,去試試吧。她還是說不行,讓我別和她開玩笑了。

我就問她,爲什麼不上學了。

談到上學,她有點哀傷。

我知道,她希望自己能夠上大學,能夠有份好的工作。

可那是她不能實現的夢想。

我也替她哀傷。

她說,現在只能夠希望以後找個好點的男朋友,其他就不敢奢望了。她說這話時,眼睛裡閃動着淚光。

中秋節那天,她請我去她家吃飯。

我不好意思去。

她就這樣對我說:“李老師,你一個人在這裡,大過節的,還是到我家裡去過吧。你是不是擔心什麼?”

我說:“我不擔心什麼,只是不好意思打擾。”

她說:“你這話就見外了,你是客人,我們請客人吃飯,天經地義的呀。”

我就不好再推脫,只好去了。

她父母親十分熱情,一家人陪我喝酒。那個晚上,她也喝了很多酒。喝酒之後,她說她不甘心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那時,我就明白了,她心裡嚮往着另外一個世界,那是個大世界。她也有她的夢想。我打心裡祝福她。當時,我不知道她心裡藏着心事。在我離開歸園後不久,聽說她也離開歸園了,回蘇州去打工了。後來,我才知道,我走後,她出了事情,她和一個有婦之夫好上了,被人發現,她才離開的。

我無法判斷她的對與錯,但是,我肯定,她內心曾經掙扎過,痛苦地掙扎過。

有時,我想到她,心裡就十分難過。

我也會想到夢中自焚的蝴蝶。

如果說,賽金花是一隻隨風飄散的蝴蝶,那麼,她也是。

寫完《詭槍》,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

那個正午,我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餓。我一個人坐在水邊的亭子裡,默默地抽菸。

我看到陽光下有隻白蝴蝶在飛舞。

也許,那是我的幻想。

在這裡,我瞭解了賽金花的一生,也瞭解了這個園子的秘密,這個秘密也是周牆心中的秘密。

這片出過許多名流的土地,給賽金花一席之地,是周牆的願望,他也實現了這個願望。

我從小說中的槍林彈雨走出來,又陷入了賽金花的故事之中。

周牆爲賽金花保存了她的故居,也給她修建了偌大的歸園,功德無量。

我想,我是不是應該用文字,和別人不一樣的文字,爲賽金花構建另外一座“歸園”?

讓那隻隨風飄散的蝴蝶回到本真之中?

我對自己充滿了期待。

也許,這些都和《詭槍》沒有關係。

或者也有關係。

2011年4月8日寫於上海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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