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一七

常臺笙將毯子疊好放在一旁,拍了拍陳儼的肩:“幾杯酒就不省人事麼?起來。”

陳儼卻動也不動。

常臺笙神情中似乎隱約露出一些疲意,她沒有繼續喊他,反倒是拖了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屋子裡尚有姜醋氣味,暖爐裡的炭火似乎不夠旺了,這會兒有點涼。她偏頭看了一眼,陳儼方纔吃了蟹還未洗手便這樣伏桌上睡着了。常臺笙大概有些看不過去似的,竟是起身將木盆拖過來,浸溼了手巾,給他擦手。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看着也算有力量的樣子。手攤開來,掌心的確有疤痕,像是曾被鈍器所傷,且似乎是多年前的了,也許是——小時候?疤痕隨着手掌的生長而變化,漸漸有些淡了。她小心攤開他另一隻手,也是差不多的狀況。

大約是因爲對方處於失去清明意識的狀態,常臺笙此刻倒並不如平日裡那樣戒備。拋開堅硬的外殼,她有細察一切的柔軟心思,也有諸多尋常人皆有的情緒,因此這當口,她也一樣對他掌心裡的舊傷疤有好奇與疑惑。

本是一雙漂亮無比的手,但終究是有瑕疵。這樣一個世家出身且獨一無二的驕子,是遭遇過意外,還是另有情委?

她似乎是設想了一些故事,但也很快中止了揣測,重新坐了下來。

晚風未歇,夜雨瀟瀟,屋子裡更涼了。她取過毯子將自己裹起來,閉目想了一些事情,復睜開眼看到依舊伏着睡覺的陳儼,兀自取過酒盞,將壺裡剩的花雕酒悉數都飲完了。她覺得暖和些,便起身出了門。

那邊常遇已在宋嬸的催促下洗漱完畢,坐在牀上不肯睡覺,常臺笙推門而入,小丫頭立刻掀了被子跳下牀,跟姑姑說:“我看到櫃子裡許多被子的,姑姑來拿被子嗎?”

常臺笙敷衍地應了一聲,取過本書說:“快躺進去,會凍着的,姑姑給你講會兒故事。”

“不用了,我是大孩子了,我自己會看的。”小丫頭說着,已跑到櫃子前,想要將被子拖出來,常臺笙連忙過去,取了一牀被子抱着,將門關上,轉過身來對她說:“姑姑知道了,會招待好他的,那你快睡。”

常遇點點頭,稚聲稚氣卻一本正經道:“姑姑辛苦了。”

常臺笙看着她重新爬進了被窩,抱着被子走過去:“要給你滅燈嗎?”

“我看完書會自己吹掉的。”她拿過書,“再過一刻鐘就睡。”

常臺笙見狀,遂轉身抱着被子出去了。

她回了小廳,將被子鋪在地板上,想着讓陳儼直接睡地上得了,也省得再整理其他牀鋪。她走過去想要扶他起來,試了半天未果。他的手臂掛在她肩上,她每回試圖將他扶起來時,他整個人下滑,被凍得冰涼的手都會若有若無地觸到她的脖頸。

常臺笙抿了一下脣,手從他背後攬住他的腰,另一隻手乾脆利落地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那隻手,使了使勁,扶他着站了起來。陳儼高她近一個頭,這時候整個人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身上有若隱若現的酒氣。

他酒品還算不錯的,若是喝醉了就胡鬧的傢伙,那必定更難弄。

常臺笙想扶着他往被子那兒去,可還沒走兩步就有些撐不住。對方身子一歪,她這麼探身一扶,便感覺肩頭一沉,陳儼面對面地將頭擱在了她的肩膀上,一手摟着她的肩,另一手則下意識地抱住了她。

那一瞬傳來的重壓,讓常臺笙不由縮起了肩。陳儼似乎抱得很緊,但他其實並不清醒。常臺笙腦子裡閃過片刻窒息般的空白,心頭驟然緊了一下。她回過神來,深呼吸了幾次,卻平復不下來。陳儼似乎一點鬆手的意思也沒有,大概潛意識裡覺得一旦鬆手就沒有了,所以他只將對方抱得更緊。

常臺笙漸漸從全身都皺緊的狀態裡放鬆下來,似乎暫時適應了這用力到窒息的擁抱,閉了一下眼,將額頭深埋進對方的肩窩。

爲什麼不是直接推開?她當真不反感他麼?不可能。

可這樣的感覺,竟然並不糟。她是太缺肩膀依靠了嗎?可她從未奢想過有這樣的一個肩膀。她從未打算與人共度一生。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結束的人生,迄今爲止,只能不停地向前跑,無顧兩邊風景一直跑而已。

這麼站了一會兒,陳儼的手漸漸鬆了,常臺笙便挪開他的手,伸腳勾過被子,努力扶他躺下來。常臺笙手腳利索地將被子拉平,騰出一半給他裹上,然後坐在地上鬆了口氣。

她將毯子扯過來,也給他蓋上。正要走時,陳儼卻翻了個身,壓緊的被子瞬時鬆開,常臺笙俯身給他重新壓好,手卻忽然被抓住了。

她猛地一愣,但那手卻又鬆開了。

常臺笙連忙直起身,似乎是覺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這雨夜的冷難以言說,她當真不喜歡這個季節。

她隨即吹滅燈轉身走了,黑暗裡的那具醉酒的身體則慢慢蜷起來,像只被遺棄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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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儼醒得很早,天還沒亮他就被凍醒了。他疊好被子,卻將毯子裹在身上,光着腳悄悄地往外走,想去隔壁取回昨晚換下的衣服。結果纔剛露出個腦袋,宋嬸就忽然湊了過來:“您起了?”

陳儼被宋嬸嚇了一嚇,但神情還是從定的。他打開門走出來,也沒理宋嬸,徑自就到隔壁換了衣裳。那些衣物還是潮潮的,換上身當真很不舒服,但也沒有辦法。他低頭理了理,又將換下來的那件常臺笙的白袍子整齊疊好,連同毯子一起,抱着走了出去。

雨已是停了,陳儼徑自往大門口走,宋嬸追在後頭問:“您不吃了早飯再走麼?”

陳儼頭也不回,心裡琢磨的卻是,太糟糕了,爲什麼喝那麼一點就會醉呢?早知道這樣應當提前練練酒量的。

天空墨藍色,看不到雲,風大,路面溼漉漉,有些人家門口的燈籠光還未熄,晨曦欲來前街道里安安靜靜,只有一路潮涼空氣相隨。

陳儼抱着毯子和白袍子,低頭嗅了一下,似乎是能聞到常臺笙的味道。

他很愉悅,走姿挺直穩當,有教養且自信的人才能走得這樣好看。

常臺笙起來時陳儼自然是已經走了,常遇吃早飯的時候神色可疑地試探她:“後來他回去了麼?”

常臺笙到這時候簡直太清楚小丫頭腦子裡在盤算什麼了,她夾了一隻小籠包遞過去:“食不言寢不語,先生沒有教過你麼?”

小丫頭連忙咬住那小籠包子,眯着眼睛笑起來。

常臺笙吃完飯匆匆將她送到書院便回了芥堂。小丫頭提着書匣一路跑進學堂,四下還沒有人。她坐着等了會兒,陳儼卻還沒到。

到約莫快晌午時,小丫頭趴在桌子上睡覺,忽覺有人伸指頭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迷迷糊糊地擡起頭來,一看,陳儼就站在她桌子前。

小丫頭張嘴打了個哈欠,連忙又捂住嘴:“我不是故意偷懶睡覺的。”

陳儼手裡似乎提着個食盒子,他瞥一眼常遇:“出來。”

常遇看看兩邊,見許多孩子都吃飯去了,她遂跟着陳儼走到了外邊。走廊裡眼下空蕩蕩的,外邊難得出了太陽,常遇伸手擋了擋陽光,回頭看一眼陳儼手裡的食盒。陳儼在走廊裡坐下來,低頭打開食盒,全部推了過去:“不要都吃完,給你姑姑留一半。”

“好的謝謝。”常遇不客氣地接過去,拿出一隻啃了一口忽然問道:“你昨天喝了幾杯就真的醉了麼?”

“閉嘴。”陳儼懶洋洋坐着,擡頭看了看天,忽問道:“你姑姑生辰是什麼時候?”

常遇低頭啃着點心,含含糊糊答說:“要送壽禮給我姑姑嗎?我覺得可以開始準備了。”她舔舔手指頭,扭過腦袋:“是下個月這時候!”

“噢。”陳儼輕應了一聲:“很好,下回給你多帶一盒點心。”

“我很喜歡吃,謝謝你。”常遇心滿意足地合上蓋子,站起來要走,但又忽然湊到陳儼耳邊,小聲道:“我還喜歡那個、魯班鎖。”

“不會買給你的。”陳儼起了身,將她的腦袋扭過去,揮揮手:“進去吃。”

他說完便走了,今日無課,他正打算去藏書樓待一會兒時,忽然有一講書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小喘着氣道:“陳講書,山長找你有事,說讓你即刻過去一趟。”

“不會有什麼要緊事的,我先去看會兒書。”陳儼懶懶散散地轉過了身。

那講書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卻有些着急:“山長、山長說您父親過來了。”

陳儼的背影看着孤單,秋風灌進他袍子裡,更顯得清冷。他似乎是略略偏過頭,講書見狀以爲他要拒絕,可他最終還是往山長書房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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