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零

常臺笙目送陳懋離開,復低頭看了看櫃檯上的紅包,這時陳儼已是走到了她面前。她擡頭看看他,那漂亮的眼眸之中依然無甚神采,且她確定,他方纔是憑藉記憶與感覺摸索着走到櫃檯前的。

之前她也知道他偶爾會看不見,但他素來都是避着她,似乎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無助的模樣,可今日,他卻以看不見的狀態走到了她面前。

陳儼在原地站了會兒,隔着櫃檯朝她伸出了手。儘管看不到,但他分明知道常臺笙就站在這櫃檯之後。他對她的氣息太熟悉,以至於連一絲一毫的遲疑也沒有。

他碰到她的臉,她的皮膚涼涼,好像這樣捂一捂就會暖和起來。

陳儼冷靜非常地開了口:“我好像……看不到了。”他深知自己的狀況,從正午到現在他一直都希望能夠恢復,但屢屢睜開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而常臺笙雖然一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在這一瞬間,心頭還是有一絲恐慌閃過。她沒有辦法揣摩他睜眼閉眼都是黑暗的心情,她在這一刻什麼也做不了,除了……走出櫃檯溫柔地擁抱他。

她知道他需要自己,但是……她居然半點安慰的話都不會說。這一點常臺笙十分苦惱,她長到這麼大,對安慰這件事完全不在行。

“我知道你看不到。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應該是填飽肚子,你沒有吃午飯應當很餓了,我認爲我們現在應該回去了。”常臺笙語聲平靜,完全是轉移注意力的做法,她頓了頓又道:“你還想吃我做的湯麼?”

陳儼頓時覺得口乾舌燥,那鹹得刻骨銘心的滋味他實在不想體會第二遍,但他言辭難得委婉:“如果你不介意我在旁邊督促你加鹽,那我會比較樂意再試一試。”

常臺笙如釋重負地暗吸口氣,連忙走回櫃檯拿過紅包,另一隻手則握過陳儼的手,帶他上了馬車,正要鬆手時,陳儼卻反握住她的手。若在往常,她又怎可能如此照顧他。不過他還是開口道:“你若不在,我自己也可以做到這些,所以你不需要擔心,但你在我身邊的時候,就……”

“你在撒嬌麼?閉上嘴好好睡覺。”常臺笙打斷了他的話,單手迅速打開了尚書大人給的紅包,裡面有銀票有地契,還有一張紙,寫着一個人名——商墨。

商墨是誰?聯繫陳懋最後留下的那句“治好他的眼睛”,她認爲商墨可能是個大夫,且商姓不常見,難道與商煜會有什麼關係?是商煜的父親?還是師傅?

她想了會兒,最終將這些重新裝回了紅包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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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府後,蘇老夫人已在廳中候着,她今日與陳懋談得不順,正愁要怎麼與常臺笙說,可卻見常臺笙帶着陳儼開門進了屋。陳儼眼蒙黑色緞帶,清秀的面容看不出什麼情緒,常臺笙亦是很平靜扶他坐下,自己在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

蘇老夫人一時驚得說不出話,剛要開口詢問,蘇曄卻示意祖母不要問這件事。

旁邊的常遇見狀,則很懂事地將碗筷給陳儼擺好,小聲地跟他說了每個菜的方位。陳儼道了聲謝,遂自己動手吃起飯來。他沒有太大障礙,好像一早就適應了黑暗,旁人稍加引領就能將事情處理好。

今日這飯桌上似乎不大適合談論事情,故而各自都低頭用餐,只聽得到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

餐畢,常遇立刻跳下椅子,到常臺笙身旁悄聲與她說了幾句話,得到常臺笙允許後,她則走到陳儼面前,說白天看書有些東西不大明白想問問他。陳儼略嫌棄地起了身,跟着小丫頭去了書房。蘇曄亦起身扶常老太爺出去,此時廳中便只剩下了常臺笙與蘇老夫人。

常臺笙並不知道今日蘇老夫人在陳懋那裡受了挫,反倒是向她表示了感謝,說陳尚書還特意去了趟書肆,並將婚事定了,要求不過是希望一切從簡,不要宣揚。

蘇老夫人聽她這樣說,心裡十分不是滋味。陳懋拒絕她蘇家的提議,但隨後又向常臺笙允諾了婚事,明擺着是想告訴她,蘇家根本沒資格插手這件事。

好諷刺。

常臺笙這謝意雖讓老夫人覺得十分受之有愧,但老夫人也實在不好意思向她坦陳今日詳談的細節。

常臺笙隨即起了身,客氣地與蘇老夫人道:“您儘早休息罷。”

她說罷就先離開了小廳,可卻在門口不遠處看到了躲躲藏藏的程夫人。難道她方纔站在外邊聽自己與蘇老夫人談話麼?

常臺笙徑直朝她走了過去,程夫人見無處可躲,也只好低着頭同常臺笙問好。果真如宋嬸所言,她似乎並不打算只在這府裡住一晚上。今日一天都沒出去麼?

“您有事麼?”

“沒、沒有……”這支支吾吾反倒是令人起疑。

常臺笙以爲她大約是希望自己再收留她一陣子,遂道:“有事不妨直說,我不是很喜歡繞彎子。”

程夫人看看仍舊亮着燈的小廳,又看看常臺笙,聲音低低的:“有件事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常臺笙輕蹙了蹙眉:“說罷。”

程夫人似乎不敢在走廊裡說事,像是怕有人突然路過。常臺笙看穿她這點小心思,遂轉過身去,領着她往前廳走。

到了前廳,將門關上,常臺笙這才說道:“您可以說了。”

程夫人小心翼翼地開口:“我雖不是十分清楚蘇老夫人到這裡來的緣由,但聽說她想促成你與……陳公子的婚事。陳公子雖與蘇公子是多年好友,但蘇老夫人也不至於爲自己孫子友人的婚事特意從蘇州坐船過來,這其中蹊蹺不知你想過沒有……”

她是不知道蘇老夫人與常家的淵源才這樣問的麼?於是常臺笙也很坦蕩地回了她:“這個您多慮了,沒有什麼蹊蹺,蘇老夫人與我算是親戚。”

常臺笙覺得自己坐下來聽她說這些所謂的隱秘之事簡直是浪費時間,遂起了身,打算走了。可沒料程夫人卻上前一把拉住她:“等等……”

常臺笙輕嘆口氣,又只好坐下來。程夫人又道:“老夫人亦姓常,我應該想到的,但你與她之間應是遠親了罷?按常理,爲遠親如此奔波是不是也有些過頭了?”

常臺笙做生意多年,喜歡繞彎子的人見過許多,但像程夫人這般令人不舒服的實在少見。喜歡這樣說話的人是如何丟棄舊身份改頭換面做上富人家的正房夫人的?

她坐着聽程夫人繼續往下繞彎子,心卻飛到了書房,也不知陳儼現在到底怎麼樣,他現在應當需要被人陪着。

注意力渙散期間,卻聽得程夫人道:“蘇老夫人……是陳公子的祖母。她如此費神費力,其實是爲了蘇家血脈。孫輩就只有兩個兒子,一個蘇曄一個就是陳公子,蘇曄遲遲沒有後嗣,蘇家血脈眼看着要斷,蘇老夫人就只能指望陳公子了。你又恰好是常家的人,她自然樂得促成這婚事,一舉兩得,蘇常兩家都後繼有望。她恐怕惦記着的,就是你的肚子。”

常臺笙陡然收回神,稍稍回憶了一下她方纔說的話,竟有些聽不明白,蹙眉問:“你說什麼?”

程夫人愣了一下,連忙將方纔的話又說了一遍,緊跟着又解釋了爲何陳儼是蘇老夫人的孫子這件事。當年舊事從她嘴裡說出來必然省卻了一些枝節,但大體卻也差不多。

常臺笙一下子忽覺得有點接受不了,但想起蘇曄平日裡對陳儼的種種好,想起蘇老夫人在陳儼面前儼然一副家中長輩的姿態,竟也有些不得不信面前這個女人說的話。

她細細地消化了一番,低聲回問程夫人:“所以,他知道這一切是嗎?”

程夫人低了頭,緩聲道:“他本就比同齡孩子聰明,那時候雖還很小,但也記事了,故而……都是知道的。”

常臺笙靜靜坐着,一時間沒有說話。原本以爲他被母親拋棄好歹還有個做高官的父親寵着,但眼下這是什麼?若程夫人所言一切是真,那他是被父系一方趕出來再被生母拋棄的嗎?然後喊別人父親,做別人的兒子,指不定還要看眼色過活。

歷經過驅趕與放棄的幼小孩童,偏偏還是個早慧早記事的。真是要命。

常臺笙試圖穩住自己的情緒,也沒有顧程夫人,站起來徑直就走到了門口。她寄希望於外邊冷冽的空氣能將她從這漂浮不定的思緒裡拖出來,可她這毫無預兆的開門,卻驚到了外邊人。

商煜一臉驚愕地站在門口,他沒有帶藥箱,只是那麼站着,回過神又看看從裡面走出來的程夫人,再低頭看看不知往哪裡走的常臺笙,柔聲道:“怎麼了?”

“沒什麼,你來……有事麼?”常臺笙飛快地控制住自己的思路,擡頭冷靜地看了看他。

“哦只是……”他又看看程夫人,“轉告她程康已經走了,所以她可以回醫館了,冬日進補的人多,醫館做膏子的人手不夠。”

他這話也是說給程夫人聽,程夫人連忙低着頭道:“好,知道了……”隨即她又轉向常臺笙:“那、這兩日就謝謝你的收留了。替我跟他問聲好,聽說他眼睛不大好了……你,多費心。”

“眼睛不大好?”商煜重新看向常臺笙,“他怎麼了?”

“可能是有什麼原因導致了眼疾。”常臺笙低聲說着,立即又想到紅包裡的那張寫着“商墨”名字的字條,但她沒有立刻問商煜,卻是先將程夫人打發走了,這才同商煜道:“或許,你可以幫着看看?”

商煜想想,回她說:“他似乎對我有些成見,只要他肯,我隨時都可以。”

“那你在小廳等我一會兒,那裡有茶點,我去書房問問他。”常臺笙說完遂帶着他往小廳去。

待他們離開後,站在不遠處的蘇曄從大片陰影裡走了出來。在這位姓商的大夫到來之際,他恰好從前廳的廊下走過,知道程夫人在與常臺笙說舊事,但他行至拐角處,卻見這位大夫走到了廳門口,站在廊下一直在聽牆角,過了許久才敲門。

一個外人,對別人家事如此關心,實在是令人心生疑惑。

姓商。蘇曄輕輕抿起了脣角,隨後輕嘆了一聲。

小白(冷靜臉):公公你中二病又發作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