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三

陳儼說完這話,擡腳就要往門內走。常臺笙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她在心中構建了百轉千回的悲慘故事,妄圖感同身受以體諒他的辛苦。可沒想到他竟豁達輕鬆至此,倒顯得她有些一廂情願。

聰明又不死心眼,小小年紀就知道另闢蹊徑,看到門鎖難開,還知道窗子更好破壞。也正是因爲不蠢,所以纔有機會活下來。不然一個人被困在屋子裡,又如何能及時得救。

常臺笙撩起門簾進了那間小館子,手忙腳亂的夥計招呼他們隨意坐,常臺笙坐下來,轉頭看菜牌,一邊自己挑一邊問他想不想吃,末了非常愉快地達成一致,握着暖暖茶杯等菜。

常臺笙環顧四周,這裡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但基本的框架還在。她擡頭看看頂上的橫樑,再看看重新抹過的牆,再看看面前這個努力活下來的傢伙,竟覺得二十年前那場雪並沒有那麼冷了。

小館子裡雖只有樸素的家常菜,酒也並非是什麼好酒,但還是令人覺着暖和。歲月就是這麼回事,讓舊事蹤跡難尋,能看得到的,只有眼下發生的故事。

一頓暖融融的晚飯吃完,到了要結賬時,陳儼很是主動地將方纔從書院賬房支來的酬金放在了桌上:“我也不知道要多少,但應當夠了。”

常臺笙也不客氣地將錢袋子拿過來,數了數,跟夥計結了賬,這才又將錢袋子遞還給他:“你對這些沒有概念是不行的,被人騙了難道要給人數錢嗎?”

“可你有概念,難道你會看着我被人騙不出手相救麼?”

常臺笙說不過他,遂只好淡笑着起了身。

明日就是婚期,可她卻帶着陳儼這時候還在外晃盪。等回了府,竟看到府裡已是張燈結綵,弄得十分熱鬧。媒婆從新房裡出來,瞧見她與陳儼回來了,忙說:“明天就是吉日了,今日新房這壓牀的找了麼?”

此時新房已準備妥當,這滿目的紅看着竟有些扎眼。常臺笙聽媒婆這樣說還愣了愣:“壓牀的?”

媒婆瞧她一眼,又看向陳儼,問道:“那陳公子可有什麼兄弟之類?堂表都行。”她見陳儼無甚反應,嘆口氣說:“這規矩都亂了套了。”

此時蘇曄恰好攙着蘇老夫人朝新房走過來。媒婆見常臺笙和陳儼這一副不知禮俗的樣子,立即轉向了蘇老夫人,問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壓牀。

蘇老夫人見媒婆既然開了口,爲圖吉利也最好照做。可這大晚上的,上哪兒去找個合適的人來壓牀?

媒婆將要求又說了一通,蘇老夫人想半天,末了指指蘇曄:“讓他壓牀罷。”

蘇曄忙擺手:“我已經成親了。”

媒婆本來都看到了希望,這下又被澆滅了。這時外邊敲更聲已響起來,媒婆皺皺眉,覺着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遂又問蘇曄:“那有孩子了嗎?”

蘇曄略謹慎地回道:“還沒有。”

媒婆又道:“那就蘇公子幫忙壓個牀罷。不早了,該早些就寢了,明日還得忙一天呢。”

一旁陳儼立刻反對:“他又不是童男爲何讓他壓牀?我不要與他睡。”

“陳公子,眼下這也是沒辦法了,誰讓白日裡不早作準備呢,您若有個堂表兄弟的,也就犯不着這樣將就了。就這樣罷,還有要準備的事呢。”媒婆說着看常臺笙一眼,似乎希望她能理解。

常臺笙不是很清楚這些禮俗,也並不介意新房被外人睡一晚上,遂道:“知道了,您去忙罷。”

媒婆這才鬆口氣,又去忙別的了。

這時辰已很晚,各自洗漱完,蘇曄進了新房,陳儼則沒精打采地躺在牀上。他聽得動靜,翻個身睡進了牀裡側。

蘇曄看一眼牀外側:“你不是喜歡睡這一邊麼?不需要遷就我。”

“將來裡側是給常臺笙睡的,你睡我要睡的那一邊就好,不要越線。”他又接着道:“我不打算和你蓋同一牀被子,新被子在櫃子裡。”

蘇曄遂又去櫃子裡取了一牀新被,在外側鋪好,換下袍子躺了進去。案上一盞燈還微微亮着,他平躺在這陌生居所的牀榻之上,聞着新被的氣味,過了許久也睡不着。

屋外的打更聲又響起來,夜越發深了。陳儼忽問道:“你成婚的時候也找人壓過牀麼?”

“是。”蘇曄思緒彷彿回到幾年前,當時因爲沒有親兄弟,就只好找了旁系的小堂弟過來壓牀,那一晚他想,如果自己的親弟弟沒有在那個寒冷的夜裡離開府就好了。

小時候因爲母親很喜歡這個偏房的弟弟,故而他們還經常一起玩。曾在難得下雪的冬日摔得一身泥,也曾因爲玩水不小心掉進夏日裡的荷塘,午休的時候分享過同一條薄毯,覺得好玩所以搶過彼此的點心,先生訓話的時候在底下一起偷笑。

這些記憶太美好,以至於之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忍追憶的意思。

那時偌大蘇宅是他們愉快的遊樂場地,可其中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之後,另一個卻日漸意識到這座大宅的可怖,再然後,就只能獨自一人邁入爾虞我詐的成人世界,挑起屬於獨子的那份擔子。

都沒有什麼好想的了,他是向前看的人。

只願將來他一帆風順,不要再吃這麼多苦頭。

蘇曄徹夜未眠,睡在裡側的陳儼也不知在何時進入了夢鄉。外面天矇矇亮時,蘇曄藉着微光看了一眼沉睡中安安靜靜的陳儼,輕手輕腳地下了牀,將被子疊好,拎起地上的鞋子光腳走了出去。

他剛走到門口,悄悄關好門轉過身來時,常臺笙恰好走到這裡。

常臺笙低頭看看他手裡拎着的鞋子,覺得他比自己還要貼心。蘇曄忙俯身穿鞋子,似乎略有些尷尬,直起身小聲同常臺笙道:“還在睡。”

常臺笙不知怎麼說,也只好點點頭。常遇從走廊那頭跑過來,喘着氣站定,常臺笙低頭看她:“你起這麼早做什麼?”

“宋嬸說讓我來瞅瞅的……”小丫頭挺直了脊背,將手背在身後,擡頭望着常臺笙,一張小臉上全是喜氣。

陽光好起來,常臺笙笑笑,站在門口肩膀略略舒展。她又看一眼小丫頭:“你先去吃東西,早上餓着肚子亂跑不好。”隨即又拜託蘇曄帶小丫頭先去伙房。

小丫頭不是很願意地跟着蘇曄走了,新房門口便只剩下常臺笙。

常臺笙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等太陽完全露了臉,這才推開門走進去,打開窗,走到牀前抓起陳儼的被子兩頭,非常迅速地掀開,聲音裡蘊着難得的朝氣:“太陽都曬屁股了,起來成親了!”

陳儼連忙坐起來,神情看起來還有些迷茫。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打在他臉上的光暖暖柔柔的,常臺笙俯身湊過去親了親他臉頰,隨後自袖袋裡摸出一根緞帶,給他蒙上。

陳儼道:“你給我換了緞帶。”觸感不大一樣。

常臺笙一邊給他系一邊回道:“大喜之日,換成紅的。”

“你換了喜服麼?”

“還不到時辰。”她之所以這麼早過來,是怕媒婆來了之後又絮絮叨叨不讓她在吉時之前見男方什麼的。

果不其然,媒婆來得比她預料中還早。常臺笙纔剛給陳儼理完衣服匆匆出去,媒婆就帶着幾個丫頭婆子在走廊裡嚷嚷開了,四處找新娘子。常臺笙實在怕了那聒噪的媒婆,連忙又逃回了自己臥房。

因請的客人實在是少,所以也只額外請了倆廚子,打算做兩桌好菜,再給街坊鄰里發些喜糖糕點就算了事。

賈志敏來得最早,她覺着那些婆子的手藝不好,遂親自給常臺笙上妝。賈志敏是個聰明人,知道今日是喜事,遂多餘的話一句也未講,只將常臺笙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着都覺得有些愣:“臺笙啊,將來別再穿那些灰灰的衣裳了,風采全被擋了,換回漂亮的女裝罷。”

常臺笙對着鏡子看了看,她原本一直以爲穿紅很俗氣,但此刻卻覺得喜服也挺好看,有滿溢的張力。

只是可惜,他今日看不到她難得盛裝的樣子。

陳懋是最遲到來的一個,都快到拜堂的時候了,他纔不急不忙跨進常家府門。此時常老太爺已在高堂位置上坐着,喜堂裡站的皆是至親與僅有的幾位好友。人不多,但個個臉上都洋溢着喜氣。

陳儼站在堂中,脊背挺直,合身喜服襯得人格外精神。紅緞帶在腦後打了個漂亮的結,那是常臺笙清晨時的傑作。

常臺笙蒙着蓋頭被宋嬸扶進了喜堂,走到陳儼面前時才停下來。陳儼感覺到常臺笙走到了面前,立刻伸過手,握住那喜帕,手卻悄悄探進去,手指碰了碰他的臉:“唔,你竟然上了妝。”

這時禮賓在一旁見新郎行如此放浪之舉,連忙上前阻止了他,隨後又清了清嗓子,開始講一早預備好的祝詞。

他講完祝詞,陳儼低低道:“竟然有語病……早知道這部分應該我寫好給他。”

“閉嘴。”常臺笙亦是壓着聲音。

禮賓正是專注時,遂也沒在意他們說什麼,側過身開始引導二人行跪拜之禮。等這瑣細儀程全部結束,常臺笙偏過頭輕聲問禮賓一句:“都結束了麼?”

禮賓一愣,哪有人家新娘子這個樣子的,遂有些僵硬地應了一聲。常臺笙得到迴應,遂立即牽過陳儼的手。即便此刻還蒙着蓋頭,她卻也能帶着他穿過喜堂,順順利利下了臺階,然後帶着他穿過府中長長的走廊。

衆人以爲常臺笙迫不及待帶着陳儼去了新房,可常臺笙卻已經一路走到了後院。

“你要去哪兒?”

“帶你去一個地方。”常臺笙說着停下步子,“幫我揭開喜帕罷。”

陳儼伸手揭開了她的喜帕,常臺笙轉過身將小棕從馬廄裡牽出來,偷偷從後門離開了府。

這時恰是正午,因兩人都是一襲紅衣,格外引人注目。常臺笙帶着陳儼一路飛馳至瀾溪邊,勒馬停下時,常臺笙臉上紅撲撲的。

她迫不及待地讓他下了馬,隨後牽着他的手往裡走。這地方正在逐步改建成藏書樓,其中一棟主樓更是在昨日晚上馬不停蹄地趕工改完了。所幸大框架不用改,省了不少工時,不然她也沒信心這麼早弄完。

因行走其中能聞到新木的氣味,陳儼大約猜到了這是哪裡。沿着樓梯往上,空氣中混雜着舊書的氣味,很是熟悉。常臺笙站在樓梯口,看着架子上滿滿當當的書,心情愉悅極了。

這些都是前陣子他整理完的舊書冊,如今已經徹底搬進了她籌劃已久的藏書樓裡。

她領着他往裡走,一排排書架看過去,心中滿滿當當卻又有些酸楚。陳儼伸手去感受,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

他知道這裡一共多少冊,知道每一冊寫的是什麼,對於他來說,這裡已是他腦海中的世界,而他因能爲她做這些舉手之勞的事而感到很榮幸。

樓中沉寂得不得了,此時一切無聲,也不需要言語。兩個人心照不宣地走到最後一排書架後,停住了腳步。常臺笙擡頭看看他漂亮的側臉,在紅色緞帶的映襯之下,有些喜慶卻令人心酸的味道。

她從身後輕輕環住他,這麼安安穩穩地站了一會兒,她忽地踮起腳,非常非常努力地踮起腳,擡頭從後面咬開她早上打的那個結,陳儼蒙在眼上的緞帶便滑落了下來。

常臺笙吻了吻他後脖頸,又重新踮起腳,去吻他的耳垂。她模仿昔日他的樣子,嘴脣溫柔地含住涼涼的耳珠子,舌尖輕輕碰了碰,再用脣瓣稍稍用力地裹一下。

陳儼竟也不自覺地輕縮了縮肩。

常臺笙見他如此反應,淡淡笑了笑,又耐心地轉戰另一邊耳垂。

因雙目看不到而變得越發敏銳的觸覺,讓陳儼有些把持不住這樣親密舉動。他低頭清了清嗓子,此刻常臺笙卻含含糊糊在他耳邊道:“我會溫柔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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